清晨,曙色已照入窗户。
外面的风却比昨夜更冷,因为雪溶化的时候,是比下雪时还冷的。
红红的炉火还在燃烧着。
他外衣褪去,胸膛上的伤口已被人用白布细心的包扎了起来,包扎得很好。
他还在昏迷当中,额角还有着因疼痛而生的细密汗珠,他的胸膛上也仿佛还插着一把刀,刀口虽不深,但只要一动,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
这时一抹青色的影子轻轻地走了进来,眉目间皆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她每靠近他一步都只觉心一缩。
展昭,展昭,这是天意吗?
再次重逢,这次居然是换我来解你的毒。
她轻拭去展昭额边的汗,每一个动作看来都那么温柔,再不必苦苦压抑、假装相逢不相识的疏离。
只要她一靠近,不知是她身上的气息,还是她触及他的温度,展昭忽然有了种很安全的感觉,心也已定了下来。
“小蝶…不要走。”他模糊的呢喃道,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抓紧他的手,俯在他耳边唤道:“师兄!”
这遥远的仿佛是天外之音的一声“师兄”让展昭即使在昏迷中,心也抽痛了起来,他已经多久多久没有听到她这一声温柔的呼唤。
“师兄,你看那只小鸟多漂亮。”是她的娇俏。
“师兄,是你,是你。你终于来了…”是她绝望时对他的祈盼。
可是为何这次,“师兄”之后,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轻抚着他的脸,享受着这片刻宁静,因为她知道这种宁静对她而言是转瞬即逝的。
小小的屋子里,隔绝了红尘之中一切纷纷扰扰。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没有徘徊。
只有相爱的两人。
展昭流了很多血,他觉得很疲倦,而且很冷。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渐渐地沉入一个冰窖里,他冷得全身都在发抖,冷得嘴唇都泛了青。尽管她已将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盖上了。
现在怎么办呢?
…她褪去了外衣,轻轻的躺在了他的身旁,缓缓的抱住了他。
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慢慢的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热,热的仿佛两人之间有一团火。
展昭终于不再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她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轻轻的抽出了手正欲离开,展昭却有感应似的,一把扣住了她。
一阵血腥味传来,怕他的伤口撕裂,她只能继续一动不动。
即使是她不动,也未料到展昭竟主动寻了上来。
他中了毒,又有伤在身,他疯了吗?
还没能等她的惊愕停留几秒,她的脸上已被他绵密的亲吻着,她说不清楚心中什么滋味,是担忧,是怀念,是…。
“师兄,不要…。”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做,一刻也不能。
但她想推开他时,心中却又有些不舍。
而这时他的唇已经到了她的下巴,她的嘴角,寻找着她的唇。
“师兄,你的伤…”只觉他的唇已经探入口中,顿时湮没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听见他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她只觉心中也有个东西在迅速的生根发芽,正嘲笑着她,一口口的吞噬着她的理智。
她的手不知放在哪里好,只能轻抚着他的背,默默的承受着,接纳着他急风骤雨一般的吻。
但他思念的太久,又怎会这样满足,于是她只觉他的吻一路向下,他的手也已经到了她的后腰处,把她重重揉向自己的身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眼角有晶莹的泪划过,轻轻的在他耳畔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然后果断的点向他后背的昏睡穴。
于是他顿时失去了最后一点知觉,倒在了床上。
北风将窗户吹的鼓鼓作响,寒气似乎要破窗而入。
她端坐在床边,思绪被牵引的很远。
武林传奇般的人物,六年的朝夕相处,师傅如今已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言的激动。
千辛万苦,她终于不负嘱托,把四方宝镜送到了师傅手里。
只见那四方宝镜果然是无上神物,金色的佛光见到了隐娘,流动的光华竟然变成了淡淡的粉色,犹如她与那磨镜少年相遇的那个春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人生若只如初见,任对谁来说都是难以忘怀的。
隐娘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已全都苍白,口中却冷冷的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小蝶道:“是潭拓寺方丈令徒儿转交给师傅。”
“他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转告师傅一句话,‘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愿那女子从桥上走过。’”
这是以命相救的恩情,让她不禁黯然,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
石桥,少女,隐娘又怎会不知是何意。
佛陀阿难在出家之前,在道上遇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这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这少女从桥上走过。
彼时的隐娘总是追问他对自己的心意究竟是如何,而他总是教她要一心向道,要心无旁骛。
她总以为他一心求道,并不在意俗世的男女之情,他弃她而去,让她半生孤寂,她武功冠绝天下,却始终未能求得想要的人间烟火。
倾心培养了两个弟子,一个背叛了她,一个下山名震江湖。
隐娘在两人下山后到处探访他的消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自绝红尘,隐于庙宇之中。
罗汉不三宿空桑,最怕留情。
隐娘叹道:“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他必然是有什么变故。”
这石桥与少女的对话,还有这无双的宝镜。若不是生离死别的时刻,他又怎会托付于人。
小蝶黯然道:“只是他老人家为了救我,未及亲口对师傅说出,便已…。”但却将这句话后半段又忍在心里。
“救你?”隐娘心中悲痛,他竟然就这样舍她而去,连魂魄都不曾入梦来。
小蝶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右肩已被隐娘一把抓住,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她只觉骨头已将碎裂般的疼痛!
但她仍咬牙忍住,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隐娘手掌仍不放,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她。
小蝶也抬起头来,回望着她,人迟早都有一死,能死在师傅的手下,她又何怨何悔!
她闭上了眼睛。
隐娘苦叹,自言自语道:“半生的际遇,不想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眼前之人自上山那一刻开始,就充满了谎言和欺骗。下山之后,又在后宫之中玩弄权术,此过难消难饶!
即使幡然悔悟之时,又是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性命为代价。
更别提她辜负了昭儿对她的一片痴心。
是当年收她为徒的一念之差,更是识破身份了结她时的恻隐之心,一错再错方才铸成今日的结局!
隐娘如此思索着,心肠渐硬,只见出手快如闪电,已袭向她身上几处大穴!
只是当她察觉有异之时,小蝶的嘴角已渗出了丝丝血迹。
隐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探查脉象。
她喃喃道:“你…竟然已经有了身孕!”
此情此景,半晌,小蝶方才惨然笑道:“我的人生本就是不值得,又何必再添一个身不由己的生命来到这人世上。”
“死在师傅手上,小蝶无怨无悔。不管师傅认不认徒儿,云雾山中的六年都是小蝶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日子。”她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生死之间,二人竟都放下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忆起了那一段温馨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幸与不幸…。
她不还手,是因为云雾山六年之中,她早已视隐娘为母。
小蝶满面泪痕,轻轻的拥住了隐娘,只愿死在她的怀里,感受这世界给予她的最后一点温存。
隐娘也再忍耐不住,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可爱、可怜却又可恨的徒儿。
小蝶的气息在一点点的衰弱,如同现在的展昭。她感到师傅的声音已越来越遥远。
她仿佛立足于人海中的礁石之上,与过去的自己遥遥相望。
她轻轻的挥手,与过去告别。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死,只因天无绝人之路,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缘际会。
师傅的话言犹在耳,“这本是郭家不外传之武功,但为保你性命,现在我要将这本秘籍全都传授于你,以你之根基天赋,三年里便可有成。”
“但你务必记住我的话,三年之中你体内的真气与这秘籍的武功正在新旧交替,相辅相生之时,切忌强行催发内力,否则有性命之虞。”
她不由得又看向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展昭。
“只要展昭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救你!”当年他舍命相救一幕幕还在眼前。
只听她轻轻对展昭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已经原谅了你,你也一定要原谅我。”
“我们的孩子被师傅照看的很好,我给她取名叫做‘红绫’,你瞧见她也必定会欢喜。”
“她由师傅抚养长大,这样很好,不必像我一般,半生都活在混沌当中,可以有一个清清白白的人生。”
小蝶边说边缓缓伸出手掌,犹如他们在寒冰洞之中,动作尚带着几分迟疑,她掌心却已炙热如火,双掌相抵处,展昭顿时只觉一股热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
他全身本已疲乏脱力,虚弱不堪,此刻但觉一阵阵新生之力源源不绝而来化入他体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他的几处大穴也在隐隐的跳动着,那是在帮他冲破毒气带来的淤堵。如此反覆相生,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自身体内的真力竟似已要恢复。
他极力的想睁开眼,看看眼前的人。
但眼前的人也察觉了他已近苏醒,于是他只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他立刻倒下。
这倒地的声音让候在屋外的金玉心惊不已,她闯进了屋子,脸色很坏,因为她发现小蝶的脸色绝不比展昭的脸色好看多少。
“值得吗?”她冷冷的问道。
她的眼睛充满了怜悯、悲伤:“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你还爱他,那就去和他说个明白,让他做个选择。”
“金玉,带他走,不要记得这里的一切。”舍命相救的人,却又不肯让他知道,以免又多生出了几分纠葛。
从分开那天开始,她就从未再见过他,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她以为他和月华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那她在其中又算什么角色?
况且她现在所做的事情,也注定如暗夜一般,也许永远也没有见到光明的一日。
一天一夜,现在雪已将溶,东方已有阳光照射,照着灿烂的梅林,幽幽的冷香传来。
阳光照耀大地之时,暗夜自然散去。他能永远站在光明之中,这样很好。
她是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