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

摄于2012年,10月


1.

第一次听闻老黑的名号,是在一间破败的茅厕。

那日闷热,天边卷积堆叠着好些黑色压抑的云朵,似是挂在秋日枝头摇摇欲坠的紫色葡萄。我与朋友对蹲两侧,相顾无言但面红耳赤,不时长吁短叹,一解腹中汹涌。

不多时,黑云无声覆到了残砖短瓦的上空,空气有些滞重,朋友熟练搓揉着粗糙的手纸,开了腔。

“听说过老黑么?”

“没。”我太阳穴青筋暴起,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咱们这片儿的。”

“哦。”我长吁一口气。

“知道他为什么叫老黑么?”

“为啥?”我略显吃力的抬起头,惬意隐约藏着些惶恐,透过那布满蛛网的水泥窗,我看到了天边那汹涌的黑色。

“打架,抢钱,下手黑,还有”,朋友起身提了提裤子,狠狠的拽了拽腰带,把自己勒成了一支棒冰,“听说他在咱们这儿,坐车从来不给钱。”

说罢,他迈着四方步踱到门外等我,山雨欲来的气氛与老黑的灰色传说混合交融,亦将这破败的茅厕染上了些许江湖萧杀之气。我双脚微麻,双手搓揉着棱角分明的草纸手法却终不得要领——打得什么架?抢了谁的劫?下手多么黑?还有,咋就坐车不给钱呢?

走出茅厕时黑云已臃肿的悬在半空,仿佛随时可以倾泻的一塌糊涂。

“老黑!”朋友猛用胳膊顶了我,顺势抄起茅厕墙根下的一块石头朝路口奔去,我对那个炎炎夏日的突兀转折和他黏腻的胳膊记忆尤新,而彼时的惶恐与战栗却大抵已然忘却。

我随即跟着他开始漫无目的的追逐奔跑,跑到短裤汗衫尽湿亦浑然不觉。终于,在一排高耸的白杨树下,他狠狠的将转投掷了出去。

“老黑在哪儿?”我惊魂未定。

“他一般在城南的游戏厅。”

“你刚才为啥追老黑?”

“那不是老黑,”朋友露真诚的表情,那种夸张的烂漫甚至可以登上县级电视荧屏,“刚才那家伙,是老黑狗。”

果然,一只可怜兮兮毛发飘扬的黑狗,在粗壮的杨树后面鬼祟迂回的试探露头。

黑云终于起了情绪,不息的雨水喷涌如注,犹如被岩石砸破的巨型水缸,瞬间淋湿了一个狗头和两个人头。

朋友招手,狼狈拦下一辆覆着红白蓝塑料布的电动三轮车——那是若干年后小城出租车的萌芽与雏形。司机停下车,滂沱中的定格似是染上了一丝丝宿命的味道;那微微泛白的红色头盔不动声色,而头盔的两侧毛毛草草胡乱粘贴着一条条黄色胶带与哆啦A梦的贴纸却声情并茂,诡异至极。

我上了车,报了个地名儿,却只闻扰人的淅沥,丝毫没有发动机的轰鸣。

朋友急躁了起来,他拼命拍打着那红白蓝塑料布,上面附着的雨水开始飞溅,而后消隐在漫天坠落的雨滴之中。

塑料布被倏的掀起,破头盔大吼:“先他妈的给钱!”

我倆慌乱递上两张皱皱的一元钱,无声而乖巧的坐在那道廉价红白蓝彩虹之下,任路途颠簸雨水倒灌却一言不发,时而像两位纯洁无邪的天使,时而像两个挨砖沮丧的狗头。

“所以说,老黑,坐车不给钱,是不是,挺牛逼的。”

“是。”

“改天,带你会会”

我尚未回应,破头盔却开始停车大吼。我俩屁滚尿流的下了车,站在屋檐与乌云的交汇处目送着破头盔飞驰而去。许久,朋友小声嘀咕:“给你钱还他妈给你脸了。”

不多时,雨势减缓,朋友望着小路的尽头,又不甘的补了一句:

“傻×。”


2. 

第一次与老黑见面,还是在那间别致的茅厕。

那天阳光明媚,就连水泥气窗上的蛛网都洋溢着勃勃生机。

一个黝黑的少年匆忙跑了进来,麻利解开裤带蹲在了我的对面,掏出一只火机开始把玩,他乐此不疲的变换着手中的火苗,不多时又开始寻找四周可以点燃的物件儿,似乎化身为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正急于向芸芸众生传递希望之火。

“嗨!”他举着火机,跃跃欲试的唤着我。

我一个激灵,险些便秘。

“嗨!哥们儿,你有没有……”

“我没烟。”我未做任何草纸的软化工作,一心想要马上脱离这多事的茅厕,并暗自发誓从此哪怕憋死也不踏入这里半步。

“哈哈,谁说烟了,我是说,草纸。”他缓缓说着,字字清晰有力,蹲坑的身形在金色阳光的浸染下竟有了一丝伟岸。

“草纸,草纸。”我机械的擦着,一心只想逃出生天。

“嗨!哥们儿!给我留点儿!”他有些急了,试图像螃蟹一样,半蹲着横向向我移动,颇为滑稽,充满妙意。

想必妙意敌不过尿意,诗意亦捱不过屎意。

我把残余的几张草纸分给了他,他收拾完毕后步履轻盈的搂着我走出了茅厕。彼时我方才知晓他身形之高大,我和他伫立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是混迹于某段难忘的阴霾时光中的狼狈黑狗与粗壮杨树;那黝黑的脸庞颇为注目,一眼看去隐约给人某种无论太阳悬在何方,他的脸始终在逆光的错觉。

他脏兮兮的手在脏兮兮的运动裤上蹭了蹭,好像彼此变得更脏了;他看了看随即作出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转而伸出手对我说:“哥们儿!谢啦!”

似是意欲握手。

我一时不知所错,便也鬼使神差的的开始脏兮兮的蹭了起来。

“哥们儿!你好!”

我看到了传说,语塞。

“走!哥们儿!带你玩儿去。”

我稀里糊涂跟着他上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三轮车上那张红白蓝塑料布是如此的绚丽和鲜艳,夏天的风将其幻化成了一道美丽无比,256色的彩虹,一种小弟上位的错觉在我心中扭曲翻转,久久不能平息。

司机一言不发的开着三轮车,那破头盔上的胶带与哆啦A梦让我不由联想起某个滂沱而沉默无解的下午。

车停在了城南一家游戏厅的门口,他拉着我下了车,丝毫没有掏出两块钱车费的意思。那电动三轮车倒也配合,轰鸣一声便绝尘而去。

“嘿!哥们儿!他们都叫我老黑!”他一边搭着我的肩膀向门口走去,一边笑着说。

“猜到了。”我小声嘀咕,或喜或忧。

这座城,坐车不给钱的,除了老黑,也真是没谁了。


3.

老黑常年待在游戏厅,东游西逛优哉游哉,偶尔哪台机器出了故障,哪位客人想买几个代币,都会扯着嗓子叫上一声“老黑”,老黑犹如一条精壮而狡黠的鲶鱼,穿过拥挤的人潮,满足客人的心愿或平息玩儿家的不满。

大家都叫他老黑,可大多数人都比他老,却鲜有人比他黑。

老黑和游戏厅的老板娘熟络得很——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子,不同于印象中游戏厅老板娘的险恶与市侩,其清清秀秀的面容令人无法与烟雾缭绕嘈杂不已的环境联系起来,于是乎老黑的作用便变得明显,他亦正亦邪的游走在世外桃源与人间烟火之间,人们纷纷被这个小小年纪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情商的家伙所折服,游戏之余聊上几句,或是送给老黑几个代币,老黑也不客气,之乎者也铜板钢镚一一笑纳于裤袋,有人笑侃老黑那脏兮兮的运动裤永远是那么脏,可在我看来那可是属于浪里白条的一道风骚的浪。

有时老黑会邀我吃饭,却不是去什么饭馆小吃,而是在游戏厅的那张榆木桌子改装的收银台上。老板娘也不言语,笑眯眯的看着老黑吃了又盛,盛了又吃,我起先推脱,进而犹豫,最终却也没抵过老黑的一句“哥们儿一起吃点儿,算我的”。

算一算,那些年随着老黑应该是蹭遍了所有东北家常菜。

老黑并非蹭吃蹭喝之辈,他在那里存在的意义也不是做一条鲶鱼、顺几枚代币这般简单。游戏厅这种地方冲突不断,可大多数无非是语言冲突和少数的无力冲突,老黑便扮演着“小事和事佬,大事不死鸟”的角色——小打小闹无非握手言和,肢体冲突索性直接踹到门外路灯下来个你死我活,打累了,老黑便把他们兜里的毛票统统掏出来扣下,美其名曰给个深刻的念想,众人架也打了,气也消了,争执的无非也是游戏中的一拳一脚一枪一炮,拍拍屁股彼此勾肩搭背的回去继续玩儿,倒也不在乎那块八毛的零票,久而久之,有老黑的地方,反而是最明亮的地方。

我基本没有在那间游戏厅买过代币,大部分都是老黑给我的。他每次只给我几枚,好生叮咛嘱咐着诸如“省着点儿玩,玩儿没了就得回家了”之类,我感激不已,技艺更是突飞猛进,竟也有了小小名气。渐渐的,我也明白了所谓老黑的“打架、抢钱、下手黑”的意义,但只有一事不明,那就是为什么老黑坐车从来不给钱。

直到后来,我方才知晓,

明一事,便过一世。


4.

一个秋日的夜晚,窗外有蝉在不停的聒噪。

那天月亮很大,很亮,路灯的光也甚是夺目,好像这个小城从未如此这般的通透。

我和老黑在角落玩儿着《拳皇》,不亦乐乎,老板娘懒懒的坐在那张榆木桌前,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手中的广播电视报和已经卷边的《故事会》。

门开了,有人扯着嗓子要玩《拳皇》,那混合着酒气与狂躁的气息,瞬间盖过了窗外的聒噪。

我随口应战,老黑见状却一把将我推开,随即自己转身迎了上去。

老板娘数出七枚代币,工整码放在榆木桌之上——那正好是一块钱可以换购的数量。

老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却发现那人要比老黑强壮。

老黑看似熟络的说:“哥们儿!走,打上两盘儿!”

那人未动,像是一根深埋且固执的水泥桩,盯着老板娘轻佻的端详。

“走。”老黑似是有些愠怒,身形虽不及对方但手上的力道却重了几分,用力的方向亦指向门外的路灯下。

那条路很僻静,晚上甚至没有电动三轮车驶过。

“……”那人红着眼,目光在老板娘的胸脯与双颊间来回游走,蠢蠢欲动。

老黑从那张榆木桌的下面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房间里没有风,他的双臂却在不自然的反重力摆动。

“啪。”那人猛地前移,双手在老板娘的身体上撕扯,榆木桌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桌上的七个代币犹如雨点般叮当散落, 一切仿佛某年某月某个山雨欲来的午后,那终将爆发的一切滂沱终随着一声响雷而喷薄而出。

“嘭。”老黑高高跳起,挥舞着手中的物体向那人的头颅砸去。借着钨丝灯发出的黯淡黄光,老黑手中那泛白褪色的红色头盔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头盔上毛毛草草贴着的黄色胶带犹如固定时光的菲林,在那个瞬间将人生所有的片段都加上了高光,进而永恒。头盔另一侧的哆啦A梦贴纸被鲜血涂花,似是梦幻童年尚未开始,便已然化作梦幻。

那人踉踉跄跄倒下,顺势推了老黑一把。

老黑的头径直磕向《拳皇》机台的桌角,他和那破头盔上哆啦A梦的贴纸一样,鲜红与安详并存,嘴角上扬的睡了去。

那晚,小城中有一面红白蓝塑料布都被秋风呼啦啦的吹响,滞重的空气与秋叶的气味混杂,寒冷至极。


5.

老黑坐车从来不给钱。

因为他的父亲就是电动三轮车司机,哦对了,就是那个破头盔。

老黑在游戏厅如鱼得水叱咤风云,那是因为老板娘就是他的母亲。

我很想问问老黑,为什么不读书,却如此这般的像个大人一样混迹于小城的江湖?

可是话到嘴边,还未出口我便觉着自己像个傻×。

并不是说所有的刻骨铭心都要以生命的重点去凸显其厚重与意义,只是想说,

这年头城里的出租车早就换成四个轮子了,咱们厮混的那个游戏厅现在也改成了川菜馆,街边早就没有茅房了,家家都是抽水马桶,天棚挂着LED灯,特亮。

嘿!哥们儿!

有点儿想你了。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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