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完了台湾作家简媜的最新散文集《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老年书写与凋零幻想》,30多万字,厚厚一本,从年前看到入春,其中几篇看的我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感动感慨至极。简媜老师的书,对我而言具有另外一层意义。我这半生,是读着简媜老师的文字过来的,从我高中第一次读到简媜台大毕业写的《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的青涩句式,辞藻华丽想象丰富,稍显卖弄;到大学时期读她的情感散文,《梦游书》,《红婴仔》等;再到工作时简媜老师文风渐变,针砭时事,各类杂记演讲稿,一直到现在,读完老师对“老病死”的辩证,我这半生,也算是和简媜老师相忘于江湖了。
想到这里便有半生的回忆片段浮现若隐若现,与老师的文字相关的不相关的,早上翻出家里简媜的书,还有一些,尚且留在父母家没有带过来,且让我们煮一杯茶,翻翻简媜作品其中优美绝妙的文字赏味。本来想去度娘一段简媜标准的何时何年何月生辰八字的介绍,不如看看老师怎么写自己,区区小段文字,足以窥到一种独特的文风,而这仅仅是某一本书最后最不起眼的一小篇而已。
据说,她在大台风过后的第三天,一九六一年农历八月三十,选了宜兰县冬山乡出娘胎。台风把茅草屋顶泥土墙全掀了,她那母亲搂着大肚子躲在神案底下才没被屋梁打歪,好在这孩儿聪明,避了风头才落地,当然生在没屋顶的眠床上。村头厝尾的闺女媳妇都疼她,常在稻田间被乡亲父老传着抱,但她母亲说这女儿头生四漩怕是难养,搜了母鸡的处子蛋、蟑螂屎研粉泡开水、蚯蚓清炖排骨汤、观世音妈祖的护身符药,还认瞎子相师做保命爹,一根红线栓一枚乾隆通宝,一挂十五年。果然十五岁离乡慆慆不归。进了台大便开始使坏,草草念完中文系,慨然拈墨作胭脂,稿纸当归宿。写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七个季节》加上《私房书》,话未说完,以后写长篇吐个痛快。等到笔杆折油灯枯她才回乡去,看看能否以书做瓦,把初生眠床上的破天空给补了。①
第一次遇到简媜老师的书,是在上海静安区图书馆里。在我高中的时候,父亲常常去静安区图书馆看免费报纸和杂志,他见我周末没有功课,便告诉我在静安区图书馆边上,还有一个少儿图书馆,阅览室里有很多书可以让中学生看。
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图书馆具体的方位了,试图在百度地图里面找,一开始我怀疑那是普陀区图书馆,但是地图上显示普陀图书馆在长风公园更北面,那就不可能了,抑或是某个街道图书馆,我记得骑自行车去,要先骑到我们中学,然后从后面的武定西路,一直到万航渡路,然后到新闸路,那时候这些马路在周末都没有什么人,更加没有什么车,对于每天就是学校家两点一线的乖学生来说,车稍微骑的比学校远一些,相当于一个奇异的探险。父亲所去的“大人”图书馆应该在新闸路上沿街的房子里,也是街道的某个活动中心的门面,很是热闹,而青少年图书馆则在隔一个路口的一个老式洋房里,非常隐秘难找,我隐约记得是青蓝色的石墙,有白色边框突起的勾纹,把自行车停在雨棚下,落锁,从小门走进去,狭窄的门厅尽头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噔噔噔踩上楼以后,是一个简陋的前台接待,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白嫩斯文的阿姨,话很少,登记的时候连正眼都不看你一眼,现在想起来应该是一个厉害而市侩的少妇,三十几岁的模样,昏暗的接待室都被她惨白的表情照亮了。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基本上就没几个人,好像书也不是非常多,但是足够我东翻西翻,随手拿了一本《简媜散文》,阅览室里,玻璃窗里射进来的午后慵懒的阳光,桌子是一排可以坐七八个人的长条,边上两排靠背凳,我便坐下来慢慢的读起书来。
没想到翻开这本书,一发不可收拾,可惜只能在图书馆里看,并不能借走。在我心跳加速激动万分看完第一章《空灵》之后,天色渐晚,就要去和父亲汇合回家了。后来,没过几天我又再去一次把书看完了,再后来但凡我有空,有时候是周末,甚至有时候平日里下课了,继续踩骑车,带上笔记本,去把里面喜欢的几篇逐字逐句的抄下来。大多数的时候,图书馆里面只有我一个,沙沙沙的在写字,直到四点半,窗外的嘈杂越来越热闹,下班的人潮涌动,脚踏车嘀铃铃,嘀铃铃,互相道别后急促的各回各家。无形无影之中,往我身上注射了高浓度的小资产阶级文艺女青年的毒药,收起那些针头,我便跨上车,一溜烟的投入到夕阳归家的车流里。
我们中学的时候接触的文风大多以议论文为主,教的鲁迅,读起来硬的根本啃不动,要么是白杨礼赞,意思是风景没有人景好,作文都是规定写议论文,摆事实,讲道理。最最抒情的散文就算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了,但是一排一排的荷花写的再好看,也抵不过要把这篇课文背出来的痛苦: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②
现在读起来,不是说不好,我觉得甜的太腻味了,简直可以得糖尿病。高中的课文里鲜有讨论虚空的,否则要不怎么说,小资产阶级思想无孔不入呢?台湾的一些散文作者的文章开始流行起来,琦君,张晓风,后来的林清玄,席慕容的诗也是开始在中学生里面开始流行的,代表作有放在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开头的那首诗: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③
其中朦胧暧昧的青春情愫暗涌,遍布在九十年代少男少女的日记里,较抄写港台歌词更高一级的文艺范。
但是简媜的文笔独特之处,在于一种独特的土气和侠气。她生于宜兰农村,凭着土地施舍成长起来的敏锐触觉,而从小丧父,作为长姐担负起家庭重担,又容不得示弱服软。所以她描写天地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壮阔,感悟人生的时候有一种描不清的大气,即使颠沛流离还能真诚的散发对生命的诚挚和热爱,积极向上而不愚笨自怜,对亲朋好友充满了爱和善意,令我敬佩。
一如她自己在“梦游书”一篇里面写到:“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袤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象,使想象壮丽的是灵。……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这本《简媜散文》,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好几本简媜最早发行的散文书的选集,《空灵》(1991年初版),《梦游书》(1994年出版),《浮在空中的鱼群》(1988年初版),《私房书》(1988年初版),《水问》(1985年初版),《只缘身在此山中》(1986年初版),算算应该是简媜老师二十岁到三十岁台大刚毕业出版的散文。后来渐渐开放之后,大陆也陆续出版了这些散文集的原版,让我也完整的读完了曾经错过的篇章。
其中我最喜欢的创意莫过于《空灵》一书,每篇对应一首古诗,作者发挥想象力展开古诗背后的故事,读的时候,一定要先读开篇那首诗。当年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安静的抄写着二十六岁的姐姐描写的绮丽世界,幻想着虚空与生命的话题,这种抄写所带来的字斟句酌的体验,深深的震撼了当时的我,并且长久的影响了我自己写作的风格。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④
①节选自简媜《自传小体》
②节选自朱自清《荷塘月色》
③席慕容,《十六岁的花季》
④节选自简媜 《孤寂》
下一篇 相忘于江湖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