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回忆像什么呢?
有人说回忆像说书的人,三尺案堂,纸扇微展,枕木响,旧事来。娓娓道来时而如潺潺捐流,时而如泻闸洪流。可回忆更多时候,更像是无声的书。誊写满卷的故事,就在那里。许多我们刻意回避,弃之不阅。许多细枝末节不再重要,匆匆翻过。年代久了,字墨淡了,蒙了灰,黏了角,残了句,断了页。这时我们总说,哎忘了忘了。只不过心底我们更清楚,字句残破,章节不纠,都是天的意思。
今天就说说那至今清晰的几页吧。
那是一个让我烦躁又怀恋的夏天。知了藏在树荫深处,不知疲倦的鸣著,聒燥不安。午饭后,时间沉沦。苍蝇嗡嗡地游荡,不时落在纱窗上歇息。我百无聊赖地摊在沙发上,眼跟着可怜兮兮的苍蝇,乘著中午剩饭的碗碟扣在塑料笼屉裡,半条鱼,三口米,几勺烧肉的红汁,一碟馒头。
北方人三餐喜吃馒头。姥姥更是三天两头便要发麵自己蒸上一笼。午饭后,姥爷躺下歇息,姥姥和面,她说这是她的休息。早先时候,姥姥家还保留着劈柴生灶火的传统,我跟妹妹每次都静静地待在角落,姥姥一叫唤,我们就往里塞木柴,妹妹胆小,每每站得远远的,把柴火放下在灶炉口就吓得直躲,我操着一根大铁钎,再往里捅。没一会儿,木材霹里啪啦地燃了,火旺了。就听著沸水在锅底咕咚咕咚嬉滚著,白烟从竹蔑编织的蒸笼缝裡止不住地往外钻。灶房就像个更大的蒸笼,额头沁出的汗珠顺著我们俩小孩儿的脸庞不停地往下落,但谁也不愿离去。姥姥的馒头有一种腻人的面碱香,诱人的紧。没隔上几分钟,我们就会猫上灶台,掀起蒸笼的一角看看。“哗”的一下,白雾迅速蒙在脸上,跟额头的汗珠混成一团,唬得妹妹直扑腾。这时我总会拿上一根长筷子,迅速把一笼屉的馒头都捅上一圈。我常说:“做馒头我们小孩子家不在行,吃馒头可是经验满满。”筷子插进生馒头里手感是绵密的,而熟馒头却格外松软,筷子一插到底。这从馒头到细竹筷再到指尖的秘密,只有我跟馒头懂。
出了锅的馒头像个矮小又敦厚的胖子,皮肤雪白,质地渲鬆。手指一按就塌陷了一块,半天弹不起来。姥姥这时总会出现,眯著眼敲打我们的头,道:“馒头是用来玩的嘛?”。边说边撕下两块,吹吹热气,分别塞进我们嘴裡。
出锅的馒头凉了,坎在饭笼裡。空气带走了水汽,馒头表面会变得的皮实,更有韧性。每每跟妹妹在地上打闹累了,我们就会去掐下一块塞进嘴裡,便咀嚼再无休止,无目的地闹。最后馒头被掐得千疮百孔,我俩却谁都承认自己吞下了第一口。
那时夏天还没有空调。竹蔑草蓆是必备的。草席质软,不刮皮肤,却有些闷。而竹席天然带着一股沁心的水灵灵的凉意,冷水一擦,躺着舒坦。姥姥常说:“小孩子要睡草席,不然大了会得风湿病的。”我们那时只是自顾自的闹,从来不曾想过,长大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姥姥就在隔壁的房间休息。瞄上一眼,看她躺著右手拿著蒲扇,摇啊摇,慢慢地睡著了,扇子就轻轻覆在她身上。她均匀的呼吸带著轻轻的鼾声,与窗外的知了伴著我跟妹妹度过了好多个夏天。顽皮的时候,妹妹就蹑手蹑脚地拿走她的老花镜藏在缝纫机抽屉裡。我是更坏了,总想扳直她被岁月压弯的驼背。
合上回忆这本书,看看页码,原来这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姥姥春节做馒头,会巧手地捏出龙的模样,剪出鳞跟爪子,龙头一直都是我们独享的。平日裡,馒头已成了习惯,全家十几口人的习惯。后来姥姥走了,家里人丁添了,长辈们还会做馒头,但却少了。而龙型馒头,却是好久没吃到了。时而仍会再去翻她的照片。她沧桑的脸浓缩着她这悠长又不凡的一生,赢了万语千言。最近老梦见她,伴随着妹妹的出现。小时候的事确实模糊不清,我也辨不明到底哪个梦是真的在我人生中发生过,那些见证过的人还记得吗?还在吗? 梦从不骗人。梦怎么会骗人。梦又怎么才算骗人。馒头是姥姥最快乐的寄託,或许她就是为了看我们跟馒头闹腾,我梦里也不曾有机会问过姥姥,姥姥你说是吗?
这字字句句就是回忆,于我仿佛只是一扇门,一扇有窗的单向门。隔上一层玻璃,情绪平淡的多,无论快乐悲伤,在那个当下佔满了我们的心跟大脑,迷晕了我们的判断。在回忆裡都平复成了温暖的点横竖撇捺。最快乐,最快乐,都只剩下单薄的字。跟馒头一样,只是想像。跟今为人母的妹妹,为人父的我一样,再疯狂,再闹腾也是在昨天。
只是今天,女儿百天,我的母亲,女儿的奶奶,做了两只可爱的小刺猬馒头。那一霎那,看着女儿的今天,就又想我的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