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过了春节,马师傅没有像往常那样如期出现在路口,我想,他也许要多休息两天,反正现在生意不大好。正月过去,他没来。路边的杨柳黄了绿了,樱花开了落了,春天来了去了,夏天来了,老马还没来。

     家属院邻街,大门朝东开在巷子里,城市几番规划整饬,南北打通,路面扩宽,小巷成了大路。

        街上有银行写字楼酒店学校商场,光鲜亮丽,路上则有着世俗的温热体贴——水果摊、蔬菜摊、煎饼果子小推车、酱香饼、麻辣串、炸鲜奶、烤红薯、修自行车、修鞋、配钥匙……马师傅是其中资格最老的,很早以前他就在巷口摆起了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儿。

    巷里有五六个家属院,是马师傅生意的主要来源。这里的人年龄大的叫他“老马”,年纪轻的称呼他“马师傅”。每天,赶在人们上班前马师傅就早早出摊了,守在那里一整天,直到入夜。除了过年那几天,基本无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似乎“长”在路口,是路的一部分,是生活的一部分。

    初来时以为他很凶。离老远,就听见那独具风味的河南口音大声嚷嚷,如吵架一般,盖过其他各种声音。时间久了,逐渐认清真人面目——一米八的个头,肩宽背厚,夏天光膀子,冬天裹着颜色难辨的棉大衣,也不扣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毛衣。脸小头尖,头发上浮一层灰土,脸上蹭着一道道黑机油,满面尘灰烟火色,似乎从来就没干净过。一双小眼睛却精光闪亮,尤其大嗓门响起时,那双眼睛似乎也嗖嗖地往外窜火苗,让我想起一个不大好的词语“目露凶光”。

     因为有这样的印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躲着他。自行车要充气或需要修理都到更远的地方找别人。同事们向我推荐马师傅,即便不刻意说起,也时常听他们提到。

     听人说,老马为人很不错,手艺好,价格公道,似乎还不止这些, “到老马那儿取个扳手用一下”“让老马帮忙倒饬倒饬”,提起他就像是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老邻居或老朋友。

     那几年,骑自行车的人多,马师傅生意不错,摊子前经常围着很多人。他却似乎无心经营,偶有空闲,赶紧开溜,也没走远,就在不远处的那一堆人里钻着——下象棋呢。几个退休老头,还有一群闲散人员,挤挤挨挨,坐着的蹲着的,半屈膝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的,站直身子探长脖子看的,马师傅也混迹其中。之所以知道他在,是因为他那很有特点的河南口音和大嗓门,不时喊喊嚷嚷,喊的什么我却听不懂。观棋不语真君子,马师傅显然不懂君子之道。

     有时候,自行车没气了,到马师傅那儿充气,他手上有活儿,用下巴巴指指地下的气管,让我自己动手。我笨手笨脚半天弄不好,马师傅只好放下手头的活儿,过来三两下打好。待要付钱,却挥挥手“走吧走吧”。跟院里的人说起,都说打气本来就是免费的。在别的地方打气五毛一块都要过,还得自己动手,要是人家帮你打——好,加倍收钱。

     后来,马师傅买了自动充气机,来往行人,车子需要充气,过来拿起插头往气门上一对,充好走人,跟用自个儿家东西一样熟门熟路理所当然,连招呼都不用打一下。马师傅也只顾忙自己的,不理会。

     我一直怀疑马师傅能不能赚钱。充气是免费的,他还投资一笔钱升级设备,车子有小毛病让他修,他也不收钱。除非——用了他的东西,比如换个零件,补个车胎什么的,可就算是那种情况他收的钱也比别的地方少,再说碰上那种情况的时候更少。印象中,马师傅只收过我一次钱,忘了是换个什么小零件,他只要两块钱。感念马师傅待人厚道,车子上的小毛病常烦劳他,却总没机会付钱,我故意掏出十块钱给他,他说找不开,我说不用找,以后还要找他帮忙。马师傅不依,说没零钱就算了,下次有了再给。他宁肯不收钱,我没办法,只好给他两块。

     有一次,室友的男朋友过来帮忙装柜子,要用钳子,我们没有,他去马师傅那儿借。他走之后,又想起来不如我们去更合适,毕竟脸熟,马师傅不认识他,怕是不会借的。只三五分钟,他却兴冲冲拿着工具回来。就一句:师傅,钳子借我用一下吧,一会儿还你。

     过了大概有两个多月,收拾东西时,在柜子边的墙角看到一把钳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借马师傅的,用完忘还了。每天过来过去,这期间室友还让马师傅修过车子,压根没想起这事。

     还钳子的时候,马师傅正蹲在地上,拨动着车轮上的辐条,专注地研究着,伸出另一只手接过我们递上的钳子,随手往脚边一放,眼睛始终不离那个车轮,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我和室友面面相觑,如释重负地离开,准备好的道歉和解释都没用上。

     夏天热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们都在家午休,待到日头稍偏才出门。有天中午,我和室友因事外出,看见马师傅枕着手跷着腿赤着上身仰面躺在一只大的汽车轮胎上鼾声大作,周围散乱地摆放着他的工具,大太阳毫无遮拦地射他一身光芒,蝉声嘶鸣、市声喧嚷,全都与他无扰。

     某天下午,出门时发现车子有点不对劲,好在马师傅就在路口,方便得很。不过,只见摊子不见人。刚在摊前站定,就有人喊:“老马,修车。”马师傅在象棋摊那里——这次不是观战,是坐在小板凳上与人厮杀。听到喊声,他抬起头,透过人丛向这边望了一眼,喊道“等一下啊”。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他欠起身子,撑起腿,要站起来了,忽又坐下,落一个子儿。我终于忍不住,“马师傅,快帮我看看,我就走了”,“嗯,嗯……”,马师傅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始终盯着棋盘,手里还在走棋。“老马,快去修车子去”,周围的人也在催他,“嗯,嗯……”马师傅站起来,一只脚向外跨,忽地又转回身,拿起一个棋子重重地敲到棋盘上,又坐下来了。嘴里还叽哩咕噜说着什么,很不服的样子。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一盘棋下完,马师傅才小跑着过来。不到三分钟就摆治好了,等却等了二十多分钟。

     即便马师傅如此不拿顾客当上帝,他的生意还是很不错。他一边修车一边和人聊天,河南话和当地话,你一言我一语,听着挺有趣。有次听他说,三十年前,他在别人开的自行车商店帮人组装车子,一辆车抽3块钱,一天能挣十几二十块呢,一个人养活一家人。

     买车的人越来越多,自行车越来越少,街上的修车摊子一个个消失不见。马师傅每天还有生意,不过也大不如前。

    冬天的时候,卖烤红薯的小伙子要回老家结婚,马师傅接下了这个生意——一个用大铁桶做的烤炉,摆在他的修车摊子旁边。

    马师傅最爱的事情还是下象棋。有天傍晚,我买烤红薯,在炉子前站了半天,不见他的人影,喊声“马师傅”,象棋摊那儿应了一声,看我一眼,道“你自己拿”。炉子外面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烤熟的红薯。我倒是可以自己拿,只是怎么算钱啊,你不来收钱吗?马师傅见我站着不动,只好急急走过来,说,这几个都不行?这也是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他以为我想要新取出的,说着,就带上手套准备取红薯。我说我只是想把钱给他。马师傅一愣,似乎这才想起来红薯是卖的不是送的,随手拣个中等大小的,也不称,直接递给我,说,两块钱。看我没接,以为我怕吃亏,说,这个一点都不贵。我当然知道不贵,比街上的便宜多了。我老实对他说,他吃亏了。又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走吧拿走吧”,说着,转身直奔棋摊。我发现马师傅根本就没有秤,男女老幼不管谁买红薯,只用手掂一掂,“两块钱”,“给一块吧”……

    一位同事在微博上炫耀“每天都有人给烤红薯吃真不赖”。原来,同事夫妇经常把旧衣物布施给家门口这些卖菜的修鞋的。同事因为和马师傅体格相近,就把自己的一些衣服送给马师傅。从此,马师傅只要一看见同事领着他上小学的儿子过来,就拿一个红薯给孩子吃,有时远远看见他们,赶紧从炉子里取红薯。刚开始,同事还高兴——看我跟老马这交情。可天天如此,就受不了了。想要推辞,马师傅立马将他那双小眼睛一瞪,一副着争生气的样子,也不说话,就是非要把红薯塞给你。后来,同事带孩子回家,将至路口,总是鬼鬼祟祟,先用眼睛瞄着老马是不是在忙,有没有看到他们,要是老马正修车或下棋,他就赶紧带孩子快速穿过,要是老马闲着无事在路边张望,他就压力倍增,想着怎么能不引人注意,主要是不引老马注意地从这段路上过去。

     后来,马师傅不卖烤红薯了。可能忙不过来,又要下棋又要修车。我觉得,马师傅不适合做买卖,他连一杆秤也没有,卖烤红薯应该也没赚什么钱。

     老马到底有多大年纪,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这里很久很久。看着他渐渐有了白发,虽然理了板寸,白的还是越来越多,终于满头白。不知道是我习惯了,还是马师傅年纪大了,他的嗓门似乎也不大了。

    虽然以前我也怀疑马师傅挣不了钱,可好歹看着生意兴隆,现在,眼见地摊前冷落车马稀。我也早已不骑自行车,院里的自行车棚都拆了,正努力扩充停车位。

    马师傅的生意可怎么办呢。我开始留心他的小摊子,看到有人修车,就暗暗高兴,有生意做就有钱赚,马师傅就会留下。很多时候,马师傅闲闲坐在那里,和身边修鞋的配钥匙的聊天。象棋摊子好久没有摆了,便利店的老板娘在门口摆了张麻将桌,得了空儿,人们就打麻将。马师傅不打麻将,也不看。

    今年,马师傅和他的修车摊子从路口消失了。每次路过,我总会向那个位置看一眼,修鞋的在,配钥匙的在,卖水果的在,可是马师傅不在了。

   人们说,有这个巷子的时候马师傅就来了,他也工作几十年,该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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