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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农村,十四岁那年,爷爷叫父母把我送到小叔家上初三。从小我就听爷爷讲小叔的成长史,他是村里第一个在城里扎下脚根的年轻人。那时正是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的预热期,很多人来到城市没地方住,就靠亲戚朋友帮忙搭铺住下,谋生艰难,人们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小叔眼瞅着涟河边荒芜一片,他从老家拉来一些旧铁皮,搭起棚屋,住的时间一长,就成了他的房产。
爷爷在老家当一辈子赤脚医生,现在城里人回到农村对赤脚医生很歧视,完全看不上他们,但是以前经济交通不发达,赤脚医生却救过许多人的命。小时候经常有人大半夜敲爷爷家门,嘭嘭嘭一声声发出回响,被黑暗吞噬。
小叔凭借在爷爷那儿学到的技术在铁皮房里开药店。到城里的农村人越来越多,住得近的多数时候都先去小叔那儿开点药吃吃,感冒消炎咳嗽药,益气补血滋阴药,都能在小叔这儿找到。后来小叔学会把脉看舌苔,诊断开中药配方,拿到一些证件,药店就扩张起来,基础的中药西药都有。
以前我很少来城里,逢年过节基本都是小叔带着小婶和妹妹回老家。小叔赚到钱后,在他搭的铁皮屋这块地基上盖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屋,一楼东边两间开药店,另外两间租出去给别人当店面,楼层外墙两头都装不锈钢楼梯,二楼是小叔家的住房,三楼都租出去。底层架空,厚实的水泥钢筋柱子扎在河岸和河水当中,足有两米多高。
我到小叔家的第一天,小叔就带我参观他的店面。东边第一间是药房,东面墙排列的白色柜子是敞开式的,上面放各式各样的西药。南面陈列着一排胡桃色柜子,齐齐整整的抽屉从上至下,每个扣环下都贴着中药名,人参、川芎、红花、桃仁、阿胶、党参……小叔把药厢一个个拉开来,叫我闻闻味道,根据形状和气味分辨不同药材,他不耐其烦地讲解。紫苏、生姜好辨认,当归味太重,散发着母亲熬药的味道,母亲拿当归煮鸡蛋吃,每个月她总会熬那么一次。其它白色的药草片,黄芪、白术和山药我分不清,样子差不多还没味道。小叔教我放在嘴里嚼一嚼,但我没有。
看出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拿起一小盒艳丽的红色粉末。我伸手指沾少许放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摩挲,手心逐渐发热,越来越热,像火苗子扔在手心的灼烧。小叔不紧不慢拿出另一盒白色粉末,捻在我手心,灼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凉。小叔说我有潜质,叫我继承他的衣钵,每天来店里学学,比在学校上课听到的东西强多了。我趁有顾客进来买药的功夫,一溜烟跑掉。
晚上饭桌上小叔又提起这件事,我回应他:“你叫妹妹学啊。”
我妈在家叮嘱无数遍,叫我好好听话,认真学习,希望我能考上高中,上大学留在城里,像小叔一样有出息。但是她也告诉我有事可以对小婶说,不要跟在家里一样,不要跟小叔信口开河对着干,看来这些话我都没听进去。
小叔盯着我,我说的话似乎忤逆到他。在这个家从来都是他说了算,没人反抗他。小叔停顿几秒,重又举起筷子夹菜,他说今天炒的牛肉白菜,牛肉没有筋道,一嚼就烂,辣椒咸菜是好几天前炒的,辣椒变味,咸菜都长霉了,他指着盘子里发白的部分,其实那是细碎的花生米颗粒。总归他要找一个出口,他发泄的对象是与他共柴米油盐的小婶。
等他说完一通后,小婶才冲我笑,她对我的不着调有太多包容。小婶的饭菜做得极好,本来他家可以请一个钟点工来做饭,但是小叔说他每天要接待形形色色的人,回到家他不想再见到陌生人。
小婶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给我们做早餐,每天都不重样,煎的、蒸的、炒的、煮的换着吃。即使这样,妹妹还会嫌弃小婶做得不好吃。于是小婶就会去三角坪小摊贩那儿买麻团、油条、糖饺子给我们吃,糯米做的小饼在油锅里一炸,蓬松酥软,再滚上一层糖粉,就成了甜滋滋的糖饺子,再去五食堂打一大份绿豆粥,搭配起来清热退火,太美味。
中午等我们回到家,也总是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做好,只要等小叔回来就可以吃。小叔十二点准时下班,除非有急事要处理。我到家一闻到菜香味就直咽口水,肚里叽哩咕噜响个不停,妹妹等不及小叔回来,她伸手去抓碗里的菜,被小婶挡过去。小婶给我和妹妹一人夹一块鸡腿解馋,香喷喷的红烧鸡腿,妹妹拿在手里吃得满嘴都是,小婶训斥她不等爸爸回来就吃,没礼貌,她拿餐巾纸给妹妹擦嘴角上的酱汁。
我回屋写作业,等小婶喊我才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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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妈说小婶以前在歌舞剧团上班,就是一次剧团演出,小婶在台上的身姿引起小叔注意。就像他当年义无反顾离开家乡到城市谋生一样,他对自己理想对象的追求也毫不含糊,不征求别人意见,他把小婶拿下。结婚之后小叔埋怨小婶上班耽误家庭,小婶停职在家操持家务。
也许是剧团演出遗留下来的影响,也许是出于对往日的怀念,小婶在个人形象方面特别讲究。她每天早上起来先做早餐,然后化妆,我每天看到她都是精雕细琢的面容。那会儿纹眉还不时兴,小婶却冲在时尚前沿做了个小手术。抹脂粉在脸颊打匀,扑上点腮红,把头发绾上去打一个髻,涂口红作为点睛之笔,再穿上裙子和外套,都市女性形象立马打造出来。她心里养着一朵鲜艳的花,每天精心装点,但缺少灵魂的滋养,就变成定型的塑料花。
小婶的首饰换个不停,小叔在这方面从来都很大方,小婶一有不开心,小叔就叫她去买首饰。他说金银是家当,虽然费钱,但逃不出家门。每当小婶穿金戴银回到老家,我妈就会当着我爸的面,酸溜溜地说:“你看人家雪琴过的什么日子,我这又过的什么日子哪!”雪琴是小婶。小叔他们走了之后,我妈又会跟我爸嘀咕:“雪琴打扮得这么精致,她终归得给你小弟生个儿子,不然对不住你小弟在她身上花的那些钱哟。”
我妈还羡慕小婶那些漂亮衣服,但是小婶退下来的衣服拿回老家,她却穿不了,即使能套上去,那也是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差别。为了不让对比太过明显,我妈会把那些衣服稍微改一下,她还是舍不得送给别人。她把花边剪下来,把袖子剪短一点,这样干活不碍事。
小婶在她卧室的北面单独开辟一角做个梳妆台,梳妆台是欧式的繁复系列,搭配一条缎面碎花椅,靠背上的弧度与梳妆台相呼应。窗帘是乳白打底的碎花纱帘,阳光照射下,它像置于琥珀中的干花,虽然没有生命,却经久永固。窗台放着几盆喜阴的植物,有芦荟、夏枯草、鱼腥草、石蒜、三七、白芍。小婶妆容精细标致,但她养的花却不敢恭维,长叶子的药草黄不拉几,开花的未到花期就枯萎,和她装饰的这个角落格格不入。养在南边室外水泥护栏上的栀子、桂花、万寿菊、金银花、茉莉,由小叔照顾,每个季节都有花朵绽放,站在过道看着眼底的河水流淌,总能闻到阵阵花香。
等一家人吃完早饭,小婶收拾好餐桌厨房,手提一个菜篮子去市场买菜,她的菜篮子是彩色滕条手工编织而成。我记得她家还有各种毛线,她给妹妹织的五色长款毛线外套披在身上,站立人群中独一无二。和我母亲的粗枝大叶比起来,我妈就是个乡下大老粗。
小叔家不像我们家,他家只要一来人,就收拾得一尘不染。小婶一大早开始忙碌,去菜市场杀鸡宰鱼。一大桌美味佳肴端上来,荤素搭配,色泽鲜美,摆设得好像一副精心侍弄的盆景。我都不好意思下手,只能等他们吆喝。我妈回家的路上就对我说:“弄这么好干嘛?费那么多功夫,还不是做给你小叔看,就你小叔那脾气,也就一个雪琴能受得了。”
但是母亲又说:“雪琴被你小叔绑住,离不开他哟!她不光失去自由,还失去了逃走的意识。”说得她好像拍拍屁股就能离开我爸一样,我爸瞪着她,我妈一副不理不睬,上辈子他欠她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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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说男孩子应该有个男孩的样子,他只要一看到我往外跑,就把我喊进店里,听他讲经,站在一旁看他给别人看病开方子。其实我宁可一个人无所事事,坐在书桌前看外面发呆,虽然现在生活被照顾得很好,但我心里头堵得满满当当,容不下足够喘气的空间。
从学校到小叔家不需要十分钟就能走到,我和树玩着游戏,拨弄一下垂到眼前的树枝,捡一根干树枝把树上即将掉落的树叶打下来,踩着落叶满地,听沙沙的响声。我想起在乡下的时光,如果我还能回去就好了。
小叔家只有一个妹妹,妹妹被小婶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各种各样的裙子和打底裤换着穿,还有相搭配的皮鞋。妹妹每个周末都去学跳舞,她穿紧身粉色练功服,上面套白色蓬蓬短裙,一蹦一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在水里游泳的天鹅。我妈看到别人家女儿一个个漂亮的,看我调皮捣蛋,就会叹着气说:“唉,要是我有个女儿就行。”小叔的想法恰好跟她相反。
妹妹性格和体型都像小婶,她上学成绩不好,虽然不偏科,但是每科都不行,尤其数学,小婶给她花很多时间讲解,换一种出题方式她还是不会。学校搞运动会,她特别积极,接力棒赛跑、跳远、跳高只要能报的她都想参加。看到拉拉队在那儿活蹦乱跳的情形,她看得入神。
我妈说妹妹的腿细长,很适合跳舞,当年你小婶就是跳舞跳得好,被舞蹈团选中。她那会儿才十七八岁,舞蹈团去他们学校招人,小婶当时来不及跟大家一起排练,但是她很想去参加招聘考试,老师也看好她,鼓励她去参加。她跟另一个同学临时排了一段双人舞蹈,当时整个学校就被选中四个人,其中两个就是跳双人舞的她俩。
我刚来时,以为自己可以去任何地方,对哪儿都充满好奇。我进到他们卧室,房间很宽敞,床和衣柜都是纹理细腻、材质坚硬的黑胡桃木打造而成。卧室北面阳台小婶的化妆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我端起来仔细看,小婶穿一身花里胡哨绿底红花的演出服,扎两条麻花辫。这时小婶走进来,看到我在房里,直视我片刻,仿佛要责备,但只是一会儿,她的表情又柔和下来。
她说:“那是我参加的最后一场戏,演一个乡下来城里的姑娘,土里土气。”可是我却觉得照片中的人娇俏可爱,散发着青春气息,妹妹身上就能看到小婶的影子。
我看到窗台上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就问小婶:“干嘛养这些花在屋里啊?”
小婶说:“那是你小叔要种的,他对中药着魔道了,家里哪个地方都要留下中药的气味。”
可难道就是这么小一块私人的地方,也要被小叔干涉吗?我心中的疑问并没有吐露,我不想看到小婶戚戚的样子。养芦荟的盆里插一枝塑料花,从门口走进来看到它迎着光热烈绽放,等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假的。小婶的生命就像这朵花和芦荟的组合,外表光鲜亮丽,内心却如蔫软的芦荟,它枝上的刺失去了扎人的本领。
周末小叔不在家忙着诊所的事,我跟三楼租户的一个男孩玩得好,我们年龄差不多,他也从乡下来。我们经常到楼房下面架空的水岸边,拿一根棍子打水玩,或者拿石头练习打水漂,看着石头在水面划过,一下一下地数,看谁打的水漂多。离小叔家不远处,有一座桥,我们躲在桥梁的U形侧面,吹着风,听汽车在桥面呼啸而过。我爸给我送来一辆自行车,我们沿着火车铁轨,在铺路基的石子上骑行,简单的快乐驱散心中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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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神神秘秘跟我说她要去做一件事,我问她做什么,她不肯告诉我。那天我玩到天黑才回。二楼客厅亮着灯,我想从过道偷偷溜回卧室,但是客厅门大敞着。我还没找准时机逃走,小叔一阵风般从楼梯口上来,从我面前走过,他连看都没看我,我松一口气,跟在他后面。
家里来了客人,是小婶的朋友,也是她以前的同事。妹妹躺在沙发上,小婶蹲在她身边。小叔说活该,走到妹妹面前仔细观察她的脚,轻轻捏一捏,妹妹疼得哎哟直叫,眼泪都淌出来,脚一个劲儿往后缩。小叔紧抓住她的腿不给她动,说:“谁让你偷着出去跳舞的,看你受罪吧。”妹妹的左脚踝处泛红,似乎还肿起来了。小叔拿一个靠背垫高她的脚,叫小婶端凉水,拿条毛巾来。小婶把毛巾在凉水里泡湿拧干,递给小叔敷在妹妹脚踝。
小叔训斥小婶:“叫你用凉水,这叫凉水吗?到底能做什么!”
小婶的朋友抱歉地说:“都是我不好。”
小婶说:“不怪你,孩子想去跳舞,是她自己愿意的。”
小叔断定妹妹脚踝骨裂,只能送去医院打石膏固定。小婶瞥一眼小叔,不无委屈地说:“什么都不给孩子去,孩子都能憋得。”说着眼泪就滑落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里的怨恨。
小叔还是那样的说法:“学舞蹈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嫁人生小孩?都是你给惯的。”
妹妹身上的舞蹈服还没脱下来,这些天都没法去上学。可是妹妹并没有不开心,一等我放学回到家,她就跟我说起那天跳舞的情形。她跳到快结束就已经感觉到脚疼,但她一直坚持到最后,她实在太喜欢飞翔在舞台上。那个舞蹈获得比赛一等奖,还留照片做纪念,妹妹站在一群阿姨中间特别显眼,她上身着一件绿色衬衫,下身是一条紧身裤,她的腿又细又长,她像一只小鸟在大自然中自由穿行。
照顾妹妹的这些天,小婶的朋友来看望过好多次,小叔不在家。她讲团里发生的事,小婶重又唤起内心的渴望,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喜欢舞台。角色是假的,但舞台上的表演却是真实的,舞蹈动作跟随人物的情感起伏,表演者去感受角色,生命在此时焕发光彩。
小婶嘱咐我跟妹妹,我看她背包急匆匆出门,等到中午也没回。我们把家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能吃的都吃了。晚上只有小叔回来,他煮一大锅面条,妹妹吃几口就回她房间,只有我老老实实坐在他眼皮底下,吃下满满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上面一个金黄的煎蛋,外加几根青菜点缀。
小叔看着我吃面,欣慰地说:“还是你懂事,大嫂教育得好,不像你妹妹,一点也不听话。”
我只好抬头看看他,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小婶去哪儿了?”
“出去疯了,改不了那脾性。” 小叔轻蔑的口气。我不敢再问下去,低头继续吃面。
过了几天小婶回到家,容光焕发,她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说她去参加一场活动,她发现她还能跳舞,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不再是那个包裹在金银首饰各色衣服下的躯体,她的身体随着动作的流畅感受到自我的光辉。
她又回到团里上班,家里请一个保姆做饭,但是不久,她发现她怀孕了。
街灯照着斑驳的水泥马路,我站在一楼走道边上,看着寥落的行人和车辆穿行。风里雨里,车轮轧过路面,沙沙沙的声音,溅起的水珠打在我裤腿。一盆芦荟从二楼扔下来,砸在冷淡的马路上。我抬头看了看窗台,窗户前的影子消失,我听到小婶的吼叫,小叔唯诺的应允声。
我从瓦片中拾出芦荟,它的枝节从各个角度杂乱无章地向外伸展,整个都黄黄的缺水。我把它种在楼下与河边搭界的地方,芦荟喜欢水,不喜光照,这个地方正好合适,不出半个月,它一定会饱满又水灵灵的,每根枝节都能掐出水来,每根刺也都直立起来。就像小婶一样,她会受腹中新生命的滋养,变得饱满又鲜亮。她发现不按照小叔的意愿来规划生活,似乎也没那么难。
几天过后小婶手腕上多出来两个金镯子,一个环式实心份量重,一个链条式新颖时尚。小婶胳膊动起来的时候,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小婶的心情也跟着荡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