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号床的陪护是个中年女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歪倒在隔壁的空床上休息。醒了主动跟我打招呼,眼睛里满是笑意:“来啦”!好像我们并不是头一次见面。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年纪,圆脸,身材微胖。穿了件黑色的西装短外套,里面一条黑白相间的格子连衣裙,脚上蹬着一双肉色坡跟小短靴。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左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翠绿欲滴。
熟了后知道了她的名字:芸姐。还知道 她并不是2号床的家属,而是2号床花钱请的,按天计费的护工。
芸姐很活泼,嘴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也很关心别的病友。跟同一个病房的病人、家属,包括整个泌尿外科住院部的医生、护士,都混得倍儿熟。
在一堆愁眉苦脸,神情疲惫的病人家属中间,芸姐显得特别怡然自得。
她照顾的老人几种病缠身:脑梗,肾结石,糖尿病,吃饭只能吃流食。芸姐每天用榨果汁机把汤、米饭、蔬菜打得稀碎,再用筛网过滤后,用很粗的针管打进接着老人喉管的滴管中。
老人每天需要打胰岛素,要不定时地清理喉咙里的粘痰,倒掉尿袋里的尿,并要记录下多少毫升。这些芸姐都做得行云流水一般,一丝不乱。
有个晚上一进病房,见她已经换好了睡袍,正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往脸上拍拍打打。就问她“做什么呢?”,“涂精华素啊,就是要拍拍才好吸收”,芸姐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回头给了我个微笑。
闲了我就爱找芸姐聊天,她有时挨着病床边坐着,有时拉过张椅子,跟我东家长西家短的聊, 边聊边习惯性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镯子。
“好漂亮的镯子!相好的送的吧?”我跟她打趣。
“是吧,我也很喜欢”,芸姐低下头看着。
“是我老公去年送的生日礼物”。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芸姐眼睛里好像有种光闪了下,又灭了。
“好幸福啊,你老公一定特别爱你。”我穷追不舍。
“嗯”,芸姐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下,“我十八岁就认识他了,他比我大三岁”,
......
“他就是这个科的医生”
......
“他......去年去世了,在我生日后的第三天”。
我的脑袋里“轰”地一响,不安起来。
一秒钟的功夫,芸姐已经平静了下来,脸上又挂上了笑呵呵的模样。
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
芸姐的老公是泌尿外科的主任,学科带头人,微创手术技术好,是科里最倚重的骨干。为人又特别宽厚、善良,在病人中有很高的声誉。
因为技术好,每天排队等手术的病人特别多,为了不让病人久等,他总是尽量多排手术,有时候一天要做到六台。
有一天,毫无预兆地,他在手术室里倒下了,死因:突发心梗。虽然医院进行了全力抢救,还是因为扩散面积过大而没能挽回性命。
芸姐淡淡地说着去年的情形:
她冲进ICU病房扯着医生们的白大褂哀求帮忙救丈夫的命;她在殡仪馆灵堂看见丈夫的遗体崩溃地坐在地上痛哭;她看见早上温热的身体,下午就变成冰冷的遗体,转眼又变成了一捧灰白色的骨灰。
芸姐开始整晚失眠,后来患上了忧郁症。头上似乎总是顶着厚厚的乌云,心里是一片又一片的阴影。
芸姐的脸上没了笑容,每周去看心理医生,可是没有什么改善。
糟糕的精神状态让芸姐无法再工作,她每天像梦游一般,机械地买菜、做饭,照顾着马上要中考的儿子。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芸姐儿子中考之后。
也许是父亲的早逝,儿子似乎一夜之间长成了个小男子汉:他默默地陪着妈妈迎来送往,处理爸爸的后事;他每天敏感地观察妈妈的神色,关心妈妈的身体状况;他埋头一声不吭地用功,最后考取了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
儿子中考放榜的喜讯,仿佛给芸姐打了一剂强心针,把她从无底的黑洞里拉了出来。
好像新生儿一般,芸姐头一次站在太阳底下,感受到了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还有家人们无微不至的关心。
芸姐回到了丈夫工作过的科室,运用自己学过的营养师、护理学知识,做起了护工。丈夫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让芸姐似乎能感受到丈夫留下来的气息。 帮助更多的病人,这,是丈夫未了的心愿。
芸姐用心地工作,用心地生活,用心地爱自己。她知道,丈夫一定希望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佛家说:人总是要从一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
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定会更美好更快乐。
“你说,是不是这样?”芸姐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