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看到老师为了迎接高三而新换的排座表时,内心的小失落。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在班里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她剪了个男孩头,厚厚的眼镜片遮住了本来还蛮好看,却被学习折磨地成日肿起来的眼睛,略微有点儿粗糙的脸蛋冒着几颗红红的青春痘,走路还有点儿僵硬和小外八。
桌子拼到一起,我们俩才说了同班一年来的第一句话:“嗨~”
她一笑起来,露出一口钢牙,憨憨的,挺可爱。
感觉人挺好呀,相处融洽就行,管他呢。我心想。
她的性格确实如表面般温和。
她学习很努力,但成绩老是提不上去。有时候我在做题,余光瞥到她解一道题能花大半个小时,实在搞不定,会犹豫好半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笔戳戳我。我转头过去,迎着她可怜兮兮的眼神,笑笑,给她讲解。
偶尔遇到我解释了好几次她都不明白的情况,我的小暴脾气就上来了,开始有点不耐烦。她更是如履薄冰,嘴角如同被缝着上扬一般,一直笑着,僵硬而尴尬。
“我再想想,想想啊。谢谢谢谢!”我如释重负。
我们组队参加双人毽子比赛。在备赛的时候偶尔她的状态比较差,两人对踢她屡屡接不到毽子,我又慢慢沉不住气了,讲话越来越大声,她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接不到球,急的满头大汗,眼镜被汗水滴糊了一次又一次。
她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即使我对她有点儿凶。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还一起和前后桌约出去看了人生第一个午夜场《爱丽丝梦游仙境》。她爸爸妈妈也很好,请我们吃饭看电影,还把我们安全送到家。
虽然曾经更想要有趣一点的同桌能为自己被书本堆满的黑暗高三增添点乐趣,但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也挺好。我以为,我们会在温和的氛围中一直下去。
直到她参加了毽子比赛。
这对她来说,本该是一件好事。
一路默默无闻的女孩,突然有一天因为自己毽子踢得好,成为了班级同学乃至全年级眼中的焦点。她险接对方的强力一击时,我们都为她欢呼喝彩,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迎战的严肃,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眼中散发的光芒。
我们班的毽子队一路过关斩将,打入四强。为了备战,他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在训练上,打了胜战还会去聚个餐。
所以,那段时间她挺忙的,常常下了课就不见人影。作为毽子队的一员,聚餐自然少不了她。
一个多月的并肩作战让毽子队的其他成员熟络起来,除了她。始终不是一路人啊。我在看他们训练和比赛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其他成员课余或比赛休息时会互相开玩笑和打闹,唯独对她,客客气气。她丢了球的时候,大家都不会说话,或者一句“没事”便继续比赛。她倒是紧张地满头大汗,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孤独是一群人的狂欢,说的就是她吧。
毽子比赛只是我们生活小余兴,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埋头学习的苦逼高三生。比赛结束后,同桌又恢复了以前即使下了课也埋头做题的状态。
我的噩梦开始于一个平常的下课时间。同桌在做题,我正与前桌聊天,突然听到跺脚声。我循声转头,发现这声音来自同桌。
“干嘛呢?”我不解。
她转过头,厚厚的镜片后一双愤怒的眼睛。她咬着嘴唇,靠近我,小声说:“他们在嘲笑我!”
“谁?!谁嘲笑你?”我一时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有点懵。
“他们!”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毽子队的成员,他们一边装水,一边聊着天,好不热闹。
“他们为什么要嘲笑你呀?没理由呀?”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神经病!”她狠狠地跺了一脚,继续埋头写题。
我当时的内心有好多个小问号奔腾而过。据我了解毽子队的其他成员都是很随和的,和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嘲笑她呢?虽然有点疑惑,但性格大大咧咧的我并没很在意,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或者听错了。
但没过几天,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那天我记得自己在很认真地听老师讲解一道困扰了我好久的题,突然一声“噔”,吓得我心一颤。
“怎么了呀?”我循声望过去。同桌脸色有点发白,转头看着我,还是前几天的表情,看得我脊梁骨一阵发凉。
“他们!又笑我!”她压低声音,指着斜角坐在离我们不远的毽子队成员。他们此刻在说着悄悄话,不时发出按捺着的笑声。
不会是真的在说同桌坏话吧?我竖起耳朵听,除了笑声,什么也听不到。
我安慰她,“别想太多,先好好上课。”她点点头,泪水在眼睛里打圈。
我开始留意毽子队的成员在聊什么,每次他们经过,我都格外紧张,但除了嬉笑打闹,我在他们的口中听不到任何有关于她的内容。而她的跺脚,却越来越频繁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听到了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解释,我耳朵真真切切听到的内容,没有任何人嘲笑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希望她多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心情。而她,也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她听到了,他们骂她“傻子”、“呆子”、“脑子有问题”。
那一段时间,我天天提心吊胆,担心她跺脚。那“噔”的一声,能让我变得无比烦躁,想把她抓过来打一顿。
我声泪俱下地和她说自己的痛苦时,她只是默默地擦眼泪,一句句对不起。
我当时已经明白,她是因为压力过大产生幻听了。她一天比一天用功,考试成绩却一天比一天差。每次评完分的考卷发下来,她都会用笔盒把分数那一栏给遮住,改着密密麻麻的错误时,手都在颤抖。
但面临高考压力的我,也非常痛苦。我恨自己如此倒霉,怎么被分到了这个同桌。面对她,我的脸色就没好过。她每次跺脚的时候,我都会向她大吼:“你吓死我了!到底想怎么样?!”
她只能不停地道歉,泪珠一滴滴地打在卷子上,那么可怜。
后来,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拿了一些药。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开始瞌睡,常常努力想抬头看黑板,眼睛却没办法睁开。这导致她的考试成绩更差了,跺脚也更加频繁。
终于有一天,历史课上,她一声“噔!”让当时专注于课堂的我彻底崩溃。我朝她大吼一声,拿上手机哭着跑出教室,在厕所给妈妈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换同桌!”
回到教室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班里知道这件事的同学都过来安慰我,我勉强挤出笑容,说“没事”。余光看到她在远处怯怯地望着我,不敢上前。她也很抱歉吧,我明白的,但我实在受不了了。
这件事之后我父母和老师申请了调桌位,让她在班上最好的朋友和她一起同桌。
我们两个在这之后,就再也没讲过话。甚至在搬桌子换座位的时候,虽然看得出她欲言又止,我也是头都不回地走了。
偶尔两人在过道中撞上,她会小心翼翼地和我打招呼。我只是笑笑,没说话。
再后来,我有悄悄问过她的同桌她有没有再跺脚。她那善良的同桌说:“没有啊,没怎么留意过。”
我愕然。或许我们注定是不适合的,我年少张扬的性格忍受不了她的发泄压力的方式,也没办法给她真正心灵的安慰。
高三毕业,最后一次班级聚会,我和同学一一道别的时候,又感受到了远处来自她的目光。我明白,她一直都觉得很抱歉。
她是善良的,只是在特定的压力下,她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做到为我着想?逐渐了解抑郁,我才知道,当时她是患上了抑郁症,这是没办法进行自我控制的,我才明白,她发病的时候有多么痛苦。
我们后来再也没联系。听说她变化很大,头发长了,开始化妆,穿裙子,变美了。希望她能越来越好,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