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原型:)。
只是故事而已。
他们的故事还没结束。
尹昭十六岁进了二队。
他长得不引人瞩目,五官温和稚嫩,唯一亮眼的大概就是白。他被教练像懵懂的鸡仔一样领进球馆,指尖触碰到了昏沉沉搅不开的热风,头顶的白炽灯光有些刺眼睛,走两步,脚下就踢到了满地滚落的白色小球。所有新鲜又熟悉的事物一同朝他扑而去,尹昭眯了眯眼,细白手指有些局促地绞着衬衫最下面的一颗扣子。
尹昭身后背着个有他半个身子高的装着所有家当的枯黑背包。他听见自个儿面前站着的教练和另一个青年的谈话。哦,那个孩子啊,领过来了么?尹昭内双的眼睛抬起来小心地瞅了一眼。年轻的男人留着板寸,外表清隽,上唇上面一点却还邋里邋遢的留着一簇胡茬。嗯,不错,看着挺乖。尹昭听见那个青年这么评价自己,倏尔抬手拍了两下,球馆忽然就变得安静,只余白色小球活泼的踢踏声。刚才看见的所有正训练着的少年轰隆隆朝着他跑过来,涌在青年身后。尹昭看见青年伸过来一只手,把尹昭带到自己身边。他有点不自然,垂着头背着手站在青年身边。尹昭是吧?青年问他,唇角带着点弧度,眼睛里却泛着冷光。他点点头,紧张地看了一眼前面一群用好奇目光打量着他的少年们,露出个羞涩的笑容,复又垂下头去。青年笑了,拍拍他肩膀,和他说话的声音模糊得像水下冒起的咕嘟声。
我姓徐,徐鹤,之后会担任你的指导,你喊我徐指。
尹昭惊醒过来,他像浮上水面的鱼,眼神里甚至带了点惊恐。徐鹤——徐鹤?那个差一点大满贯的世界冠军?两年前的世界第一?!被后辈池隼打下王座就宣布退役销声匿迹的徐鹤?尹昭全身僵硬,世界第一亲昵地挨着他,手掌心却凉得像块儿冰。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模样有些逗趣儿的年轻人就是那个球场上冷锐嚣张的白鹤。他身前的少年们瞧见了这一幕,唇角都憋不住地翘着,目光在他俩之间划来划去。尹昭抖着手指,又攥紧了背包带子,他听见自己呜嗯了一声,细糯的少年音从嗓子眼里干巴巴地挤出来。
“徐指。”
他听见自己说。背包里的五十个乒乓球一瞬间全部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还有那对来之前被他反反复复粘过胶皮的乒乓球拍,此时此刻又变得滚烫而柔软。
视线忽然就变得模糊,像又被沉入了浑浊的潭水,一切图画与声音都像劣质墨水绽放成丝缕的花朵。少年被时间与压力拉长又雕琢,尹昭仍旧带着他那个枯黑的大号背包,站在训练馆里的白光底下依旧会反光过曝。徐鹤的眼睛里一样泛着冷光,但对上尹昭就是好脾气。当时和尹昭一批的小少年也拍着尹昭的肩膀,半羡慕半开玩笑地向他抱怨,说小昭,徐无忌都被你迷晕啦,给哥们儿这些苦兮兮的赵敏点女主角的面子行不?徐鹤就在他们休息时飘过来,声线依旧像水底的鱼翻动的尾鳍。还有力气扯话?除了小昭,所有人一万米。尹昭听着一片哀嚎转瞬被徐鹤的一个眼风怂得缩回肚子里,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从背包里又拿出一把球来,朝徐鹤扬了扬手。
他的高球不稳,是徐鹤指出的问题。徐鹤拿了拍子站到远远的一边去,执拍的左手一个正手切了过去。这回合是徐鹤先喊的停,他要不喊,尹昭那小孩儿练到肩伤复发都不会停。尹昭接过徐鹤递过来的水瓶,牙齿咬着瓶口唆了一下,咕噜噜开始喝水。
小昭这名字是尹昭进队就一直被这么喊的,二队里一群肤色阳刚的汉子,忽然冒出个比女队最白还白一个色号的尹昭来,很难不让顽皮好玩儿的少年作为个话柄抛来抛去。尹昭是目前队里最小的,也是练球最用功最不要命的,大家也都很喜欢这个体弱肤白努力上进的弟弟,小昭来小昭去,居然都快惊动了上层,总教练都知道二队有个天生该打乒乓球的年轻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细腻能力优秀的小昭,徐鹤拿他没辙。
尹昭球风利落又沉稳,球拍底儿使的也是最软的,胶皮使的却是最硬的。他心思细腻温柔,处事宽容大度,唯独在自己这一关上过不去。徐鹤知道,尹昭只要在拿到一个冠军,进一队的申请书就足够漂亮了。可这孩子心底压着太多事儿,连带着球拍和球都沉甸甸的激荡不起来。连续三年,尹昭已经连续三年在相同的决赛中败在同一个对手上。
尹昭在最后一次失败后像被彻底熄灭的星辰,比赛结束后的晚宴上被激着喝了杯白酒,昏昏沉沉淌着眼泪,抱着那个陪了他两年的旧背包,嘴里呜咽着些谁都听不清的鬼话。后来也是徐鹤送的尹昭回家,上楼的时候他背着尹昭,终于听清了尹昭在说些什么。
尹昭温热的眼泪流了他一脖子,小孩儿婴儿肥的脸颊泛着高热,唇瓣开开合合,念着只有一句话。
不要放弃我。
徐鹤心思一震,他也不过接近而立,为了尹昭却着实费了很多苦心,鬓角都被染白。但听到小孩儿抹着眼泪喃喃的心里话,他仍然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宝贝。他把尹昭收拾好了放在宿舍床上。然后走到宿舍楼外点了一根烟。
他知道那孩子说话算话,他的小昭不会让他等太久。
不过一年,尹昭站上了冠军台。徐鹤站在场外,看到第七局赛点,尹昭利落而杀气腾腾的一个高球打得实在太妙。尹昭跳上球台,徐鹤看着他细白的手指点着虚空星辰的样子,多么耀眼。
简直像他当年对面站着的池隼一样夺人心魄。
徐鹤闭上眼,尹昭就又变回了那个背着枯黑背包的唇红齿白的小孩儿紧张而憧憬地站在他身边的模样。
徐鹤再睁开眼,就已经身在奥运赛场的教练席一侧,沉默地看着他的小昭与池隼会师。
比赛之后,是徐鹤帮尹昭递的申请书,他在尹昭得冠当天晚上打了电话过去。小孩儿正在庆祝,却也没让他等,接了电话就匆匆从一片欢呼庆贺中走到冷清安静中。他听见尹昭忽轻忽沉的呼吸声,很快猜了出来尹昭喝了点儿酒。他问尹昭说感觉如何,尹昭说很好。小孩儿兴奋的声音传过来,说他想一直赢下去。
徐鹤笑了,说,好。然后说,祝你成功。
徐鹤挂断了电话,突然想到,小孩儿酒量变好了啊。
徐鹤眼睛忽然就湿了。
隔天徐鹤就签了字,报告很快就批了下来。尹昭十八岁生日那天正式加入一队,被当成国乓下一任队长培养。尹昭也是在同一天得到不再跟着徐鹤,而跟当时的队长池隼的教练秦云天一同训练的消息。
徐鹤给他留了字条,只带走了尹昭很久不用的背包。
一队的训练节奏更快更紧促,尹昭已然忙到无暇去管徐鹤的事。他打得踏实,内心依旧柔软,气势却不同往常。他忍着苦痛,咽下泪水,一步一步鲜血淋漓地爬上顶峰。原来柔软的黑发全被发胶梳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与锋利的眉眼来。他花了十年,终于走到了当年徐鹤站着的位置。
池隼站在他对面,那是个像隼一样凶狠又气场强大的选手,也是尹昭平常所见的硬朗温柔的队长。他们打得纠结,第七局都已力竭,却仍撑着一口气看谁能笑到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昏沉沉搅不开的热风,头顶的灯亮得刺眼。
最后一球。
尹昭打得忘我,身处何方,自己是谁都已经不甚清醒。他变得冷锐,镇定,嚣张又强大,像一只白鹤。
最后一球。
他几乎是把生命都掷进了面前这场比赛,左手从反转正,侧切快得如同机械反应。
最后一球。
他的嘴唇变得干涩,细白的手指变得火热。
球终于落地。
他赢了。
尹昭在裁判宣布胜利的时候才茫茫然惊醒过来,心中滔天地翻起波涛来,却看见队长一双温柔的桃花眼出现了片刻的无法聚焦,然后他听到池隼说,你真像他。
尹昭没反应过来,却看见池隼的目光最终透过他落在场外。他转头去看。
徐鹤抱着手臂看着他,上唇上面一点留着簇邋里邋遢的胡茬儿。徐鹤的眼角有点水光,很快又被粼粼的冷光遮了过去,他抬起手,指了指脚边放着的黑色背包,朝尹昭招了招手,眼睛亮得惊人。
尹昭跌跌撞撞朝他跑过去,就像十年前头发软扑扑的小孩儿一样。他用力抱住徐鹤,背包里的乒乓球一瞬间全部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还有那对尹昭比赛之前被徐鹤反反复复粘过胶皮的乒乓球拍,此时此刻又变得滚烫而柔软。
尹昭温热的眼泪流了徐鹤一脖子,他喃喃地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世界天高水阔,人间无边无际。
你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