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巷口的毛驴忘记的事

一个普通的清晨,女人对着手机在车里大哭,咖啡店外一对恋人紧紧相拥,遛狗的人依然没有狗快乐,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突然停了下来在想什么——如往常一样,他敏捷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避开四散的垃圾,吸入上一个经过这里的人的气息,接受着地铁座位上的余温。

那咖啡的香气、女人的体香和母亲柔软的手,只是他吹响拯救世界、拯救人类、拯救美女的号角上悬挂着的装饰。他也曾嘟囔着,自己倒也不是真需要这些细枝末节,但如果没那风中飘着的红绳,自己手里的可就只是个空荡的海螺罢了。

不过,他会像所有人一样假装开着小差,窥探着两旁的行人和岔路,也像所有人一样,会在最平常的一天不经意间被一个巷口的声音吸引,小心翼翼又贪婪地走近,带着侥幸、满足和不屑快步离开。

所以那一天在那儿的,不是他曾亲眼见过的风景——当然,谁都会觉得似曾相识——培训班老师终于得空,躺在床上在昏暗的台灯下更新宝妈日记;曾经的班长办了婚礼,新郎的面目一如她自己毫无差错的人生一般模糊不清;啊还有,学校里的前辈们边抽烟边针砭时弊最近的移民政策,他们消瘦的身躯在夜色里像是相互碰撞的衣架聒噪不安。

然而他没看到他们——那些只是在谁手中停止而在别处继续的时间。

是另一个平凡的故事罢了,他想。是把过去的任何一个瞬间揪下来,都能用擀面杖擀成的、一张又大又香、令人口干舌燥又随处可见的故事。


上班之前,我在家门口的咖啡店点了一杯自取咖啡,付好钱,接过服务员手里的纸杯——今天也准备喝法式香草味的,我自然地想着。

可当我望过去,那个装着我熟悉口味的咖啡壶却不在它该在的那个台子上。店员说让我等一会儿,新一壶的法式香草咖啡很快就煮好了。

“存在即合理。”

遇到意想不到的事的时候,我常这么粗暴地安慰自己,却深知黑格尔听了得冷笑。离上班时间还早,我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等着也许能喝到刚出炉的第一杯法式香草味咖啡。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招呼我——

那个声音来自隔壁巷口,她穿灰色的帽衫和牛仔短裤,眼睛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才哭过。

“你站在这干什么呢?”她笑着说。

“今天这条路上有块地砖不对,走不过去,等人修好了我就走。”我说,“人应该快来了。”对我来说是常有的事儿了。

“那来跟我聊一会儿吧!”她冲我招了招手。

我看了看远处,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又看了看时间,再看了看她,然后看了看远处,犹豫地向她缓缓挪过去。

“我看你一直匆匆忙忙的。”她靠在了巷口的墙上,我站在巷口外边。那砖墙看上去湿漉漉的,总觉得会弄脏她的衣服。我朝她身后看去,是一张大圆桌,上面有七副碗筷,角落里是婴儿车。在那后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架,最上面几排放满了看不清名字的精装本,接着下面放的是杂志、遥控器和平板电脑。我注意到她的头发还有点湿。不知道放在哪里的电视开得很大声,我听到了最近网上转得很疯的某名人的错误言论事件。我向巷子里倾了倾,想要看看还有些什么。

若是比匆忙,她一定更忙,我应该是更“匆”一点。

“你知道么,驴在面对岔路的时候是无法抉择的。”她接着说。

那是布里丹效应,我心想。

“那是因为驴不知道岔路的意义。”她回头看了看身后,我也探头再看向里面。“左边、右边、与……——真的难以选择么?”

我想建议她先问问薛定谔——不是只因为猫而被人所知的薛定谔——从生命的意义、从细胞分裂开始剖析,一定能推导出什么。可是比起布里丹的毛驴,我更关心我的咖啡。我看远处没有人来修砖的迹象,便又看向巷子里。短短一会儿,我以为看到了这条巷子里的繁华与失落。

“汪——”

婴儿车里原来躲着一条可爱的约克夏!——布里丹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约克夏看到了我,又冲我叫了两声想要从婴儿车里出来,这个时候从巷子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跟眼前的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从她打了个招呼,把约克夏抱了进去。

“啊,那是我闺蜜,”她吸了吸鼻子,“这个世界上唯一花粉过敏比我还严重的人。”

这个时候又有几个人出来了,开始坐在圆桌旁吃饭。另一个女人拿起遥控器,“咱们把上次没看完的电影看完吧——自己偷偷看过的不许吭声!”

“我看过了!”一个男人举起了手,“那我看书!”说着他走到书架前面,他的身高刚好伸手够到最上面那层,像是随便抓了一本书挡住了嘴。

“别逗了你们!等我!”她哈哈大笑,然后回头看着我——

“那你知道么?”


我瞥见远处的地砖修好了,倒了满满一杯的法式香草味咖啡——仍然是熟悉的香气。那片嬉笑声渐渐消失在身后,却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的那些巷口都有着相似的气息:那是冬天萧杀景象里馄饨汤的热气,深夜酒馆外毫无意义的长谈,被突然跑出来的人冒失撞个满怀而争吵,是一桌熟悉的味道和东拼西凑的碗筷,是疲惫了一天之后被火锅熏得不行的碰杯。

是迷人的声色,是让人恐惧沉迷的温度。

我承认如她所说,我不曾知道现在手里握着热腾腾的这杯,到底是不是我那时曾期待的味道。而我自信满满揪下来的时间,最后揉成的是甩饼还是厚厚的囊。

路前方不远的光亮处,有什么人在往里看,来了又走。


所以那一天,他错过了那趟车,用等下一班车的时间编造了一个事实。

他将忘记曾选择走到过这样的路上。

偶尔驴也想停一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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