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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事业规划到死那一天,这样的话,那我着什么急的呢?
———张颂文
最近,我深陷焦虑之中。
三十年的人生经验让我明白,越是焦虑,越能说明此事的重要。前几年,看到一个作家博主的签名:“读不下去就写,写不下去就读,读写两难,就去生活。”这短短二十个字,让我很受启发。鲁迅先生曾提出过“拿来主义”,于是便厚着脸皮,改成了自己的签名。我们生活的时代,写作的门槛很低,任何人都可以在网络上发表文章。同样,如今写作的门槛也很高,文海淘金,想脱颖而出也并非易事。毕飞宇,曾五年没有作品见刊。陈忠实,蛰伏数年磨一剑,打算若不成器就回家养鸡。理查德•耶茨,《纽约客》杂志拒绝了他的所有来稿,他本人一生也终不得志,穷困潦倒。所以,不难看出,无论是大作家还是小作家,都曾遇到过写作困境,至于如何涅槃,与参禅悟道同理,能靠的,恐怕也只有你自己。
焦虑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我在无数个夜里扪心自问。追宗溯源,就从我真正热爱文字的时候说起吧。
我自幼便多愁善感。准确的说,是更敏感。记者问一个作家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海明威答:“一个不愉快的童年。”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但在这里我不想过多介绍我的原生家庭,因为每个人的成长都会受到家庭因素的影响。我想说的是,我的敏感,更多方面是能准确关注到自己情绪的变化,通过内在的情绪与外界产生联系,彼此勾连,相互影响。如果你写过诗,就会大概理解这种情绪。天空,草地,星辰,云朵,都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情绪,我急于表达这种情绪,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后来我识了字,学习了语文(虽然语文教育饱受诟病,但无疑是一个生命接触更高精神层面的首个重要途径)。是李白,让我领教了什么是明月寄相思;是朱自清,教会我为什么在提出日子一去不复返的这个问题前,要加上燕子去了,杨柳枯了,桃花谢了这些意象;是鲁迅,给我介绍了近百年前的一位手举钢叉,性格坚毅的男孩;是史铁生,让我在北海的一大片菊花前,忽然浮现出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文字便在我潜意识里成为了某种寄托。
上初中后,我第一次接触到文学作品。沾了同学光(那时根本没有条件去买课外书),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等国外小说。这里要强调一下《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大概内容记不得了,但爱读书的朋友都会感同身受,即便书中内容记不清楚,这些文字也会内化在我们的生命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少年》的出现,让我明白了文字的无限可能性,那些诗意的,哲思的,让我这个年纪的男孩产生共鸣的文字,正化作一滴滴甘露滋润着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尝试着在课本的边缘处写下一些句子:“每到周五,我的心里疯长着野草。”“铃声打马而过,少年正襟危坐。”“请看吧,请看吧,我愿为你奔赴山海....”这些句子,逐步发展成段落,继而成篇章,记录着我对生活,对事物的看法和感悟,书写出我的情绪变化。当然,还有我当时暗恋着的姑娘。
我写的情书在班级里广为流传。我最先上手的文体竟然是书信体,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因为没有署名,也没有明确的线索,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写信的对象是谁。我在班里年纪最小,又是最先公开表达出对异性的爱恋之情,这也让同学对我侧目相看。男生偷偷找我代写情书,报酬通常是些零食和课外书(也算文学生涯之初就赚到了钱)。女生们表面上对这件事嗤之以鼻,可内心一定也很期待这信就是给她自己写的(谁不希望被人喜欢呢)。老师们反响则两极分化,班主任找了我的家长,十分严肃的处理此事。也有老师在我回答完课上问题后,朝我神秘地一笑。值得一提的是,语文老师还夸我文笔不错,好好学语文,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为作家(对不起老师,让你失望了)。我向来听父母的话,可唯独写情书这件事,我没法妥协。我常常在课间向“客户”收集写作材料。比如,写信的女生在哪个班,叫什么名字,和这个女生有过什么交集,想达到怎样的目的(情窦初开的男孩对待两性关系并非如今我们这么的单一)。当然,我也会结合“客户”的性格,策划出不同的方案。偶尔,也会给那些比我高半头的小伙子们传授传授情感经验。在那些日子,我十分惊奇地意识到,我,可以是无数个我,她,也可以是任意一个她。如此看来,文学的魅力我早已领略,只不过,这种对写作的渴望并没有持续下去。我中学时成绩平平,因家庭原因又没办法读高中和上大学。在技校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在繁复单调的工作中,写作似乎成了水中月,镜中花,是件无法企及,也没有必要去做的事。
直到一个偶然锲机,文学,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很多作家在最初写作时,都有一种“宁有种乎,取而代之”的心理。说实话,我也有,并且还十分强烈。那段时间堂弟刚退伍回来,我则失业在家,我们二人对未来很迷茫,终日打着找工作的名义四处闲逛。有一天,在逛到一个图书批发市场时,堂弟送给我一本余华的《兄弟》。服役时,他大部分休息时间都泡在部队图书馆里,他说多看书有好处,起码要给自己的人生上一上价值。在此之前,我一直自诩为文艺青年,殊不知我只是读过几本韩寒郭敬明,在QQ空间里写几篇酸文罢了。我对传统文学,还停留在那些乏味,晦涩,刻板的印象里。直到我花了两个礼拜读完了《兄弟》这本书,才发现原来当代文学是这个样子,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原来文学作品给人的触动会这般大!我暗自想,或许这样的小说我也能写,如果我真的能写这样的小说,那我就会成为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从那之后,我买来余华的所有书来看,并尝试着去写,直到我在简书上完成了第一个故事《我不能和她结婚》,并且得到了许多网友的认可。
这个故事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我们暂不做讨论。写完这篇故事后,有几件事不得不让我陷入沉思。
第一,故事的力量。我从未想过这个故事会造成一定的反响,文章的评论区里已经成了声讨作者的批斗大会(我在故事中描写了一个负心汉的形象,因为我不能接受女主有孩子这一事实)。
第二,互联网的力量。作者可以如此真切地得到读者的反馈,这在传统写作上是很难做到的。
第三,文学的力量。其实这个故事很平凡,但就是这么一个挺私人的故事,没想到竟然帮助了一个人。这篇文章被推广以后,我接到一个人的私信,他问我这件事是真实的吗,因为他也正在经历这个问题。他很喜欢她,可他们一直没勇气在一起。我跟他聊了一会,我说,如果放到现在,我会毫不犹豫的和她在一起,要知道,这些因素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微不足道,试过,也许会后悔,可一但放弃,这件事定会让你悔恨一辈子。他听了我的话,决定去试试。我要说的是,文学的作用可大可小。它的迷人之处在于,你的思想哪怕只影响到一个人,也是件十分愉悦的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决定把文章发在网上,哪怕有一个看到,哪怕不会给我反馈,我也很满足。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写作让我静下来,能花些时间同自己对话,也能解开一直困扰着我的心结。
获得了初步几两成绩后,我开始尝试着写小说。这源自于我更大的野心。经过一番主观的综合分析后,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吃写作这碗饭。不过我明白小说和故事不一样,故事就好比一块璞玉,小说则是一件玉器,至于能不能成为一件艺术品,还需要技艺高超的匠人去打磨。我十六岁便步入社会,混迹了十年依旧一事无成,我学习能力一般,也无技能傍身,找不到闪光之处,从小到大也没有做过一件漂亮事。如果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诚我不欺,如果上天眷顾,赐予我一条文学出路,那我必将殊死一搏。如此一想,我似乎获得了某种力量,即便这个想法让我今后的生活痛苦不堪,可如果再让我回到那些日子,我依旧会如饥似渴地读书,在凌晨三点走到电脑前,聆听那阵阵寂寥的打字声。当我立志要写小说后,便开始疯狂地阅读关于写作的书,国内的,国外的,创意写作系列,剧本创作系列,作家访谈,文学史以及小说课,试图从中找到写作的密码。一开始,这些写作书籍初见成效,我也开始掌握创作短篇小说的技法,可写了几篇后我还是很不满意。那时我读到一本《50伟大的短篇小说们》,经一番对比后,更觉得自己的小说味如嚼蜡。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几年前,我参加了一个作家的写作课,花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这对于我身边的人来说无疑是个疯狂的决定。不过在那一年里,我得到的收获非常大,我明白了阅读的重要性,语言的重要性,更明白了文学这件事的本质。我系统地阅读了当代文学作品和古文经典,虽然抱有一定功利性,可这些经典还是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至今想起来,文学回馈给你的东西,远比你想要从中索取的多得多。在此期间,我开始不断反刍我之前的作品,进行修改润色,也开始尝试新的创作,发现自己进步了一大截,创作得到很多人认可,也有文章发表在纸媒,甚至还在一家省刊过审,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即便不愿承认,可是我却骗不了自己。
我在写作中得不到快乐。
在我阅读经典的那段日子,我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我根本就不是个当作家的料。我所读的每一本书,都像是一记耳光,却依然打不醒沉迷在幻想中的自己。文字和语言不过关,没问题,可以改。结构能力弱,故事不好看,不重要,可以学。思想不深刻,别担心,岁月会给你智慧。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问题,最致命的是你的无话可说,是你不敢再去动笔。发表过几篇文章,获得一个作家头衔,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时间成本不断提高,已经娶妻生子的我该怎么取舍?我们当下的生活如此相像,我该怎么去看待这样千遍一律的生活?从文学中汲取的养分,拿前人写过东西再次进行没有意义的二次创作?这些问题,就好像电脑开关,总是在我打开电脑的那一刻浮现出来。
偶尔也会逼迫自己写上一篇,毕竟手艺人太久没干活手也会痒,可整个写作过程令我痛苦不堪。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所学到的所有写作技巧,我对文学的认识,都化作了阻碍我写作的枷锁。小说开头有没有遵循某些原则?故事这样铺排会不会落入俗套?语言是过于繁复还是寡淡无味?某某作家这样说过....某某小说里这样写过.....为什么写作如此艰难,会不会是自己的写作能力退步....这篇小说能给我带来什么价值...或许还是应该多看看此类的书....不如先放下,去玩把游戏放松一下,毕竟写了也没有什么人看....当我硬着头皮将这些问题一一攻克后,完成的作品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回馈时,我就心灰意冷,不敢再去动笔。
现实的我与我想象中的我难以和解,我便深陷焦虑中不能自拔。
开篇曾说过,既然写不下去,那就去读吧。我不放过生活中任何一段空闲时间,阅读大量文学作品。现实主义,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古典小说,非虚构,类型小说,文学评论甚至是畅销书。我同大师们学习,充实自己的思想,为自己积累素材,并且尝试着像真正的作家一样去生活。可时间一长却发现,这样做给我带来的感受就好比是考试前阅读复习题,我无法沉浸其中,思绪混乱,也尚失掉了阅读原有的快乐。更何况,书海浩瀚,想到我几百辈子也无法将所有书籍读完,于是便悲从中来,连读书这件事也变得十分抗拒了。
有一天,我向妻子诉说我的困惑,妻子的一番话点醒了我。她一边追赶刚刚学会走路儿子,一边对我说,“你知道吗,你这是在损耗你的热爱,这辈子能有件热爱的事并不容易,为什么非要把它当成负担。”她回过头看着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结婚前给我写的那封信?”我恍然大悟。她又说,“你每天写作,写不超过五百字就会烦,可你在不到两个小时里,却写完了一封两千字的信,关键还那么感人。问题出在哪里,你应该比我清楚。”
书信体!我顿时汗毛竖起,愣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一些片段在我脑中不断地闪现,我想起了我小学时写的那篇叫《半截尺子》的作文,当时被老师拿来当做范文朗诵。我想起了自己嘴角上扬,在漂亮的信纸上,打着手电在宿舍小心翼翼誊抄信件的那个夜晚。我想起了当我合上那本厚厚的《兄弟》,感觉自己也仿佛经历了一辈子。我想起了评论区的那些留言,他们的感受以及对我的褒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断向文字索取,如果得不到应有反馈,就抗拒,就闹脾气。如此一想,我不禁惭愧得掉下了眼泪。
写下这篇文章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不知不觉,窗外已华灯初上,妻子和孩子回了娘家,我才能有整天的时间来写点东西,与自己对对话。写到这里时,母亲通知我去她那吃晚饭,席间,我向她说起今天写作的事。她同我说,“虽然话有些难听,但还是要接受自己是个平凡人的事实。”是啊,我们谁又不是个平凡的人呢。有的身份是世俗给的,有的身份是亲人给的,有的身份是自己给的,究竟哪一个是你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母亲笑了笑说,“有时,人得有混不吝的劲儿,就像我开这个小超市,赚钱就抱着一种游戏心理,开心赚钱,开心花钱,人活一世,不要被什么东西框住,更不要有负担。”
我感谢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女人,是他们影响了我,让我走出难关。而且,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在一天时间竟然已轻松写下五千字,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同时也说明写作并没有抛弃我。从今天起,我不再拘泥于任何写作形式,散文,随笔,小说,书信,我也不会强制自己给自己定下任务和时间,我更不会要求这些文字究竟能带给我什么。我写作,是因为我来过。我写作,是要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我写作,是想让某种东西成为永恒。我写作,是因为我所遇到的所有问题,文字都会慷慨地给出答案。
如此看来,那个敏感又喜欢文字的孩子,今晚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