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给我最早的记忆,是小时候有次我发烧了,早上起来走出门口,爸爸在不远处看见我,马上走过来,说,“让我看看你发烧退了没”,然后俯下身,温柔地用手稳住我的头,把他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仔细地感受我的体温。那个不苟言笑、很少跟我们有亲密交流的严肃的爸爸,做出这个亲昵的举动让当时的我多少有点感到不适应,但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爸爸可以比妈妈更柔情的。
年幼时对爸爸的记忆,真是少之又少。他话很少,且忙碌。印象比较深的是,晚上睡觉前他会给我讲故事,有《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西游记》讲得最多。“山洞里有妖精,他一会儿变成美女,一会儿变成老人,想迷惑唐僧,孙悟空一眼就辨认出来了……”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爸爸的话音却戛然而止,扭头一看,爸爸歪着头睡着了。我不懂事,把爸爸摇醒,要他继续讲下去,爸爸赶紧答应,继续讲——“师徒几人走啊走,走到一个山洞里……”“爸爸,这里已经讲过了,你刚刚讲到孙悟空认出了妖精。”“哦,这样啊,好的,好的。”迷迷糊糊的爸爸一边安抚我,一边继续讲——“师徒几人走啊走,走到一个山洞里……”我很无奈地重复再听一遍,结果讲到孙悟空认出了妖精的那个关键时刻,他又睡着了!那时的我满心失望,我读不懂爸爸的疲累。
慢慢地,我进入青春期了,跟爸爸的交流依然不多。刚上初三时,有一天,他跟我商量,“我看你这几次数学考试都不及格,我找老师给你补课吧?”我纠结了半天,同意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又跟我说,“你现在初三了,数学没学好,我找老师给你补课,你不要以为我这样做是希望你在中考时能考上重点高中,不是的,我是担心你现在的基础打不好,高中时学数学会更吃力,那样,你会很大压力的。所以,你不必因为补课的事而觉得爸爸非要你考上重点高中不可。”那时的我以为爸爸只是不想给我施压才这么说,直到工作了,再回想,爸爸这一辈子做的决定,都是高瞻而谋远的,他当时说的是实话。
但我的数学始终都没学好,不是因为没有能力学好,而是年少的我任性地认为我没必要因为一场高考就逼自己辛苦那么多年去钻研我讨厌的学科。“考个本科就可以了”,这是我当时对自己的要求。我认为我可以靠文科成绩把总分拉上去,考到我想入读的大学。这是我的一个策略。果然,我靠着语文、英语、政治三门优秀的文科成绩,把惨不忍睹的数学和综合科成绩“弥补”了,入读了我的目标大学。数年后,我还沾沾自喜地跟爸爸说,“我真的不觉得没学好数学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从没有因为我的数学成绩差而批评我的爸爸,终于遗憾地摇摇头,“你没有把数学学好,是领会不了另一种思维的精彩的。换言之,生活中做决定时,你是没有足够开阔的思维去全面权衡的,而不是说你需要学好数学去买菜、购物这些小问题。”当时的我很震惊,没想到爸爸是用这样的一种角度去诠释学好数学的重要性。事后我细细回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弯路,确实很大部分是因为思维不够开阔造成的。从此,我学会了谦卑和聆听,因为我想了解更多别人的思维,并借此对自己的想法“查漏补缺”。
读书时代,爸爸对我们的要求是比较严格的。小学四、五年级的寒暑假,他便要求我和哥哥轮流洗碗了。从小学一直到大学,为了将就爸妈的工作,十几年来我和哥哥假期里每天都要在家和店铺间来回走四趟,只为了吃上午饭和晚饭。夏天,烈日晒得皮肤灼痛, 冬天,寒风凛冽。年幼的我哪里受得了这些苦,总发脾气。但爸爸每次都批评我,说我太娇气,“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所以,我从小就有一种不正确的认知,我以为自己不如别家的女儿矜贵,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直到工作了,恋爱了,失恋了,我沮丧地跟爸爸说,“其实我觉得我比他好,可最后却变成这样”,爸爸说,“你是金贵的,你方方面面都很好。既然分开了,那就算了吧”。我惊讶地抬起头,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听到爸爸赞美我,而且他用了“金贵”形容我,那一刻,我觉得我也是一位高贵的公主。后来跟同事说起这些事,她说,“不要被当前流行的‘富养女儿’洗脑了以为只有养儿子才要让他多磨炼多吃苦,在我看来,你爸爸不但在物质上富养了你,还在精神上真正地富养了你,你会因为这些经历而具备了刻苦耐劳的品格,人生那么长,关键时刻,这些品格会帮你度过难关。”
工作后,跟爸爸的交流更多更深了,也更理解爸爸的不容易了。有过非常低谷的几年,感觉自己抑郁不得志,思维经常走了极端。爸爸一遍又一遍提醒我要端正心态,但他也没有严词批评我,只是跟我分享了他的一生——“我高中毕业,那年代的高中生是很珍稀的,而我为了生活,堂堂一名高中毕业生,低头给别人端一碗粥,一端几十年。做人,要能屈能伸。”爸爸的一辈子,当然不仅仅在端粥,他还不断累积资金,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读报,认清形势,把握机会,从不间断地在其他领域做投资,在已经日渐成熟的女儿眼里,那是一个雄心壮志却又沉得住气的男人,那是真男人。他说,“如果别人瞧不起你,不要难过也不要辩解,只需默默努力,用实力证明自己。”在爸爸身上,我学会了“十年磨一剑”的坚韧和隐忍。
爸爸曾赠与我贵重礼物。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因为我觉得我不需要。爸爸说,“女人能嫁得好老公,是锦上添花;若然没有这种运气,作为父母,我希望能尽我所能保我儿女一生安稳。”有一首爱情小诗是这么写的——“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原来,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