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了长途客车,抬头就看见了那轮沤着鲜血的落日。风飒飒地吹,树叶簌簌地落,归家的夹树道里铺满了枯黄的落叶。
王林记不起这是离开家乡的第十五、还是第十六个年头了,再次回来,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巨大压迫感。
乡间弯曲绵延的土路被拉直为一条宽敞平坦的水泥路,片片景气的砖瓦房里零星错落着几幢茅草房,曾经在深秋里深沉地点缀着大地的麦苗已经变成了一片片寂寞的果树。
一阵风吹来,王林打了个寒颤,他用闲着的左手紧了紧泛旧的牛仔外套,然后紧紧地捂在胸口。望着眼前的一切,王林心里的一丝恐惧在被这巨大的陌生感逐渐放大、再放大。他先是双手轻微的颤抖,然后蔓延到身躯,再到大腿、小腿,随后整个人竟颤抖得难以站立。
王林扶着路边一棵被岁月褪去了芳华的老杨树,脸色煞白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一个刚刚从虎口脱险的难民。王林还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也是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叛逆的少年,撞开了父亲,推倒了母亲,在父亲的怒骂声和母亲的哭泣声中,少年踢碎了家里的木门,嘴里喊着:“不混个人模狗样的,我就不回来了。”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养育了他将近二十年的家。
这一走就是十数年,朋友说他绝情。王林也知道自己够绝情,但让他痛苦的却是绝情外表下的深情。离开家乡头两年,他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没有打过一次电话,凭着一股冲劲、一股热血,他总想着马上拼出个成就,来抨击父亲的迂腐与顽固,去证明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也去证明自己肯定是对的。
但在经历了几番被骗、被偷、被拖欠工资等各类打击后,王林终于认清了社会的残酷,他开始怀念家乡,思念父母。终于,第三年他给家里写了第一封信。只提笔写下“我很好,勿念”五个字,压抑了两年的思念就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淹没了王林。尽管泪如雨下,尽管思念难收,王林还是擦干泪水,继续背负着自己曾经的豪言壮语默默前行。
三年、五年,王林对家乡、对父母浓烈的思念不知从何时开始竟慢慢变成了一种恐惧,梦里常常梦见的家乡,由宁静与温馨变成了天荒地老的肃穆与荒芜,他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毫无目的地奔跑,找不家乡,找不到父母,看不清来路,望不见归途。王林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头大汗地醒来,望一望寂静的夜空,听一听孤独的虫鸣,怎么着也不能再次安然入睡。
树叶黄了又黄,父母期盼孩子归去的信也来了一封又一封,回乡的日子却被王林心里压抑着的恐惧往后拖了又拖,直到上个月一封父亲病危的信件传到了王林手中。
〈2〉
“呼,哎。”王林深吸了口气后,又叹了口气,然后挪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
菜园上起萝卜的农家人在专心致志地劳作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曾经亲切地叫他们“大伯、二婶”的王林已悄然归来。
王林不敢往旁边看,只低着头往前走,他怕被哪个眼尖的乡邻认出身份。他的脚步时快时慢,他既想快速摆脱这被人认出来的尴尬局面,又怕马上面对接下来即将触碰的柔软与心痛。
“妈。”猝不及防地,王林在转过弯的路口,遇见了让他朝思暮想,同时又令他害怕面对的人。
王林杵在原地,大脑开始嗡嗡作响。
对面迎来的老妇人,头发已经半白,听见王林叫一声“妈”,肩上担着的扁担、箩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老妇人向前走两步,捧着王林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林子,是你吗?林子。”老妇人的双手激烈地颤抖着,眼泪“啪嗒啪嗒”地一滴滴往下掉。思念了多少个日夜,呢喃了多少岁月,曾经的翩翩少年,如今成了沧桑的中年人。
“扑通”一声,王林跪倒在地上,他那从不敢深沉表露的情感在见到母亲后,竟然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王林抱着母亲的腿,眼泪如泉涌,压抑着的悲泣也成了出笼的猛兽,王林毫不顾忌形象地瘫在地上号啕大哭。
母亲一边高兴地流着泪,一边搂着王林,又拉着王林,一边又喊着王林父亲的名字,一时间竟忙得手足无措。
王林曾预想过见面时的种种场景,却从没想过所有的思念、恐惧都会用一场毫无形象的大哭来消解,所有的温暖与美好都会在与父母的第一次见面后如此简单,又如此凶猛地向他袭来。
王婶送来了两斤芋头,李伯送来了三斤雪桃,还有那个年纪比王林大很多的四哥给送来了四斤猕猴桃,说是给那个爱吃水果的林子尝尝。王林笑笑,这还把他当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看呢。
夜深人静,王林走出家门,迎着风,月光如白灯耀夜,也照得王林心里通透。王林闭上眼睛,一副画卷已在心中展开:消失了砖瓦房与水泥路,脚下一条带着泥土芬芳的土路延展到天边,左边一幢破旧的茅草屋,岁月斑驳的土墙里嵌着两扇已近腐朽的木门,天边的夕阳洒着金黄的光芒,照亮了旧时的模样,也照亮了曾经遗失的岁月。
王林睁开眼睛,嘴角挂上一丝微笑,他知道,不管如何变,父母在的地方才叫家。
[九洲芳文·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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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黎明背包客,海外工作者。前半生浪荡与漂泊,后半生想继续浪荡与漂泊。如果要问我生活中享受什么,那我首先能想到的是坐在荒无人烟的山顶,煮着咖啡,静静期待着黎明四点多天边即将新生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