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侦察兵》特别篇:六龙镇的星空(合辑)

《小小侦察兵》特别篇:六龙镇的星空(草稿)


(一)那是一颗红巨星吧

像爷爷教苇子练毛笔字时用毛笔随心勾勒的水墨画中的数条平行的粗黑线条一样,在这中纬度内陆山区的夜晚,天行山若隐若现,就像这个小镇的名字——六龙。此刻的天行山脉就像一条条安稳地熟睡了的青黑色的龙。远方泛起的朦胧打散了星月辉映洒下的亮亮的淡黄色,一条条睡着的龙在其中茸茸的,多了一丝可爱的感觉。

食堂里成日的高温让每天在其中忙碌的苇子在做完晚饭后、夜幕初临时瘫软地躺在六龙中学操场的水泥地上,一边用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水泥地的余热放松自己紧绷的肌肉,一边满怀期待地、贪婪地享受着微风拂过胸膛和臂膀带来的酥软的、发痒的惬意。归巢的鸟发出的由纯粹的清脆向圆润婉转过渡的声音,按摩着苇子的耳膜,使苇子因热得发昏而引发的耳鸣渐渐消去。劳累透出身体,传入大地,泛起的些许焦躁也归于平静。

躺着躺着,苇子眼中的夜空变得愈加光亮。月亮的轮廓在不断增多的星星中变得更加清晰。天空的黑透露着淡淡的、隐约发亮的蓝,悄悄地给了人一种莫名的希望。

苇子曾在读初中时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记录他对于宇宙的种种猜想。那时,他断定,不少恒星发着淡蓝却无比耀眼的火焰。如果破解了宇宙的奥秘,那便能预感未来。“十年后,我们再相遇。”苇子曾将在那个本子上写下的预言拿给爱智看。爱智只好露出无可奈何却又深信不疑的微笑,轻轻而沉默地点了点头。那时的苇子,总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

苇子瞪大眼对着头顶上离自己愈来愈近的星星们,感受着天幕的旋转。怀疑、自信、迷茫、淡然,统统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在一阵微风中,又全都化为透视星空的静谧。 

“齐安,你过来。”

突然,苇子听见不远处的漆黑中易然在喊他。苇子忙爬起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齐安来了,咱们几个内部成员也就到齐了。内部矛盾,内部处理,内部解决。”易然奋力压下了今日的一切怒火,用她略带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毕昀,你就说吧,你对我哪里有意见。”

“没有啊,我对你没有意见。”毕昀低声说。

苇子看了看一旁的章浩。事情果然如苇子和章浩所预料的一般,易然不会放过毕昀的哭。就在今天下午,毕昀在食堂帮忙洗菜时,苇子和章浩就已经看见毕昀的眼眶红肿,像是哭过了。章浩便问毕昀发生了什么——文艺汇演需要一名女主持人,毕昀便先报了名。易然对负责文艺汇演的文玉说,毕昀并不适合做主持人。易然的参考意见,对文玉而言是具有决定性的。文玉也只好对毕昀表示歉意了。毕昀还听说,易然自己想当主持人。章浩听后,十分愤怒,刚想说什么,却被苇子拦了下来。“不要再哭了,也不要再在谁的面前诉苦。”苇子用他惯用的冷淡的语气对毕昀说道,“抓紧洗菜,好好干活。今天上午的生菜里好像有虫子没被挑出来。上午的菜虽然不是你洗的,但现在你得洗仔细点,免得别人挑你的刺。”章浩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切着菜。晚饭准备好后,还没到开饭的时间,苇子和章浩便简单地聊了几句。章浩说易然在他面前也说过毕昀的坏话,说的都很难听。苇子告诉章浩,“那些都与你无关,易然对你一点都不差,你不能为了毕昀去顶撞易然。”“可是齐安,你说说,毕昀哪里有错了?”“毕昀没有错。可如果我处在易然的位置上,谁要是破坏我的气场,我只好赶尽杀绝。易然还没做到我这份上吧。”章浩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拍了拍苇子的肩膀,回办公室休息了。

“没意见你委屈什么?你哭什么?”易然继续问毕昀。

“我心里难受。”毕昀继续低声地说着。

“这个啊,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毕昀哭啊,肯定是心里难受。但直接原因啊,可能是下午的时候我骂了她,我嫌她干活太慢。加上我自己心情不好,语气重了点。”苇子使用着他那独有的真诚的而流里流气的、并融合了他的父亲的风格的语气,面带微笑地对易然说。

“齐安,你也向着毕昀说话了?”易然问苇子。

“没有,我没向着毕昀。但我认为这个细节很重要,我得说出来。”苇子继续保持着说上一句话时的语气。

 “毕昀,那你说,你是觉得我针对你吗?”易然继续质问毕昀。苇子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最近很多事,是让我我是你在针对我。我不知道我哪里没做好,所以我很难受。”毕昀对易然说。章浩生怕矛盾就此升级,紧张地望向苇子。苇子无所谓地笑着。苇子已经放心了,毕昀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我哪里针对你了呢?这一年,我是不是对你很照顾?我以为我们关系很好了。跟你开玩笑,重了些,你就觉得我针对你?”易然暴怒了,“还有人说,我嫉妒你长得漂亮。可我也没觉得你长得漂亮。”到这里,易然已经败阵了。

  在这场对话中,谁先说出这些话,谁就处在下风了。苇子无心听接下来的任何对话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踱步,看天空。

  这场对话结束后,许多人跑去安慰毕昀。章浩也想去,苇子拉住了他。“章浩,去安慰易然。”苇子告诉章浩。章浩看着陪着毕昀远去的人群,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章浩便去向易然说了许许多多安慰她的话,并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夜深了,一切又渐渐平静了。

  苇子和章浩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乒乓球台,回味着这一天。

  国祥和斐尔在操场的地上坐着。

  “我已经约了广宏出来。要是成了,你就可以退出历史舞台了。”斐尔对国祥说。

自以为智慧、不俗的话语其实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看似坚强无比的国祥的心上,让国祥只得故作镇定。

“我用未来证明,你是错的。”国祥自然地笑着,淡淡地将这句话说出口,起身离开了。

深夜,食堂的白色的灯光打在外面,让在地上爬行的虫子们加快了步伐。

苇子、章浩和国祥三人都来到了食堂。苇子从冰箱里拿出他买的啤酒,分给两人。

“漂亮一些,没有过错。但是,漂亮的女人的天真,在男人眼里是可爱,在女人眼里是做作。”苇子缓缓说道。苇子想起了他自己的母亲。母亲的善良、天真的年轻模样,始终在苇子心中无法抹去。苇子又想到了毕昀。

“齐安,你和国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有时候我感觉你很可怕。”章浩对苇子说。

“章浩,你用你的艺术留下善良与美好。你每天生活得很潇洒。可每个人的经历会塑造每个人。我的光明,在心中。为了守护,我竭尽全力。”苇子极少使用这种坚定无比的语气。

苇子已经下定决心,保护毕昀,也守护他自己的心。章浩在挣扎中选择了宽恕苇子。章浩似乎看到了苇子平凡的身躯中潜藏的力量。他一直都很尊重苇子,可此刻,他多了更多的对苇子的同情与宽容。而国祥,在听了苇子的话后,也想通了一件事——那把刀子,扎着比拔了更好。国祥向来宽怀,但国祥已经意识到,拔了那把刀子,他就再也没有了竭尽一切的权利。

三个人前后成列地走出食堂,在食堂门前的灯光的映射下,影子融为一体。

苇子抬头,看见一颗红色而巨大的星星。苇子想到了红巨星,那种拼尽全力后,哪怕燃烧自己也要发出光芒的恒星。

“那是一颗红巨星吧。”

                             (二)起风了


红巨星的光芒随着将去的夜重新回到了遥远的宇宙之中。苇子、章浩和国祥一夜就在乒乓球台上躺着睡了。天亮了。

章浩要走提前走了,因为他从来不敢和苇子争夺什么。他敬畏苇子,就像最初的辛克莱敬畏德米安一样。可在这件事上又有所不同。章浩显然是在内心误会了苇子。章浩觉得看到毕昀的笑容只会让他徒增痛苦。

国祥也要提前走了。他不知道,他对斐尔做出的预言能否实现。他最怕的是不能实现,因为那对他原本就已经陷入了自卑的深渊中的内心又是一种怎样的针刺。

苇子便送他俩去镇上的车站。晨光熹微,阳光照在人的身上的一瞬间,夏天的性格又在一天中重新展现。稍稍有些风,确实让人感到凉快。这风似乎就这样悄悄过去了,不免让人遗憾。国祥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透露着压抑和深沉。章浩的眼神始终是闪亮的。在两人与苇子对视了小小的片刻后,苇子冲两人点点头,两人便上车了。那风是孤单的,却不孤独。

苇子在镇上为大家买好了早餐,原路返回。初升的太阳跟在苇子的身后。

苇子边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苇子的臂膊,似乎强壮,但又没有那么强壮。

回到学校后,大家都已经起床。

苇子从斐尔身旁走过时,关注的对象是远方的天行山,并学着章浩的样子,吟诵起了诗句。章浩热爱朗读,他最擅长用传统戏曲的一些发声方式。而苇子的声音,富有磁性。苇子即使神经兮兮的也不会引人注意,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只有苇子自己知道,他此刻惧怕着斐尔。

前些时日,阿瞳去食堂帮忙,和苇子闲聊了几句。

“齐安,你到底喜不喜欢简纯?”阿瞳问苇子。其实,聊到这些话题时,苇子的内心是纠结无比的。苇子不再像以往一样拥有俊美的面孔。现在的他,更老成。苇子对自身的魅力,永远都抱着既自信又怀疑的态度。心里却又另一个声音告诉他: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美好。不过,苇子绝对是对简纯有好感的,但苇子倒是真地不喜欢简纯。他对简纯的好倒确实让人误会——谁会“无事献殷勤”呢?

“真不喜欢。”苇子瞪大了眼,却又努力让双眉凑到一起。这是一种极力证明着自己的真诚的表情。

“那你怎么对简纯那么好?”

这个问题,让苇子瞬间停止了接话。苇子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的答案往往是复杂的,即使苇子从未将它想得如此复杂:

苇子对人的好,是发自他的本能的。他认为,对人好,并不会让自己损失什么。苇子和可良一样——可良说,“当别人因为我而感到快乐时,我就是快乐的。”当时,与苇子和可良同行的铁娃随即问道,“那你的价值就仅仅在于为别人提供便利吗?”苇子选择了沉默。苇子总是考虑别人需要什么,进而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领情的,当然说苇子人好。不领情的,也有不少。“齐安这个人,太喜欢利用人了。动不动给别人点小恩小惠。”有人说。可苇子从来没有向谁索取过回报。“齐安是脑子缺根筋吗?”有人说。可这么多年,苇子遇到艰难险境甚至绝境时,总有哪个人会不经意间出现,帮他起死回生。苇子常说,“光积善缘”。苇子读高中时,是班长。那时,苇子最喜欢在黑板上写下来给同学看的话是一诚大师的那句,“种三亩福田,修一世福缘。”苇子并不在乎同学们能否理解,因为他自己都还不能完全领悟透彻。苇子倒是对潜意识深信不疑。但对长相漂亮的简纯那么好,谁也不能保证苇子没有掺着杂念。通过对简纯的好,苇子可以展现自己的优点,苇子可以向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展示——虽然我对谁都好,但我可以对你更好。也可以,让苇子觉得,在他喜欢的姑娘面前,他没那么一钱不值。毕竟,他总害怕自己一钱不值。

“还有人传,你喜欢柳怡冰,跟人家表白,被拒绝了。”

听到这里时,苇子先是面孔突然凝固。之后,苇子立即说,“瞎传,没有的事。”

苇子选择无条件地相信柳怡冰。苇子曾跟柳怡冰说一定要替自己保密。

不为别的,苇子自我感觉,自己是个怪胎。正常人,不会喜欢一个怪胎的。或许,在别人眼里,苇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苇子不愿意让人知道,柳怡冰被一个怪胎喜欢过。苇子虽不再像章浩那般每天生活得富有文艺气息,但苇子那浪漫的情怀尚未死去。苇子与柳怡冰相识一年后,苇子突然喜欢上了柳怡冰。尽管之前苇子对这个女孩抱有深深的抵触甚至还有一丝敌意。

种三亩福田,修一世福缘。苇子做到了完全不求回报地去做事。可当别人把这模样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低三下四时,苇子的嘴唇总是不自觉地抿起来,和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柳怡冰没有。柳怡冰把苇子当人看了。柳怡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悄悄瓦解着苇子本以为自己满是刺而坚不可破的外壳。直到有一天,那种力量直达苇子的灵魂最深处,让苇子看到了自己的平凡。苇子在那一刻便喜欢上了柳怡冰。

自此,苇子在将信将疑中喜欢着柳怡冰。甚至,极少做梦的苇子开始每晚都做梦——不管梦见什么,最终临醒前的画面都会定格于她。哪怕是梦见他故去的爷爷,最终的画面却仍然是她。这让苇子无比惊恐,也无比快乐。苇子甚至开始失眠。于是,他也竭力要摆脱那个梦。

在现实中,苇子便竭力地对柳怡冰更好。不料,柳怡冰先苇子一步,看出了苇子的心思。这样,便有了那次拒绝。当时,苇子只是觉得解脱了。.

可是,此刻,阿瞳说出来后,苇子却无比紧张,无比焦虑。苇子觉得,自己不能玷污柳怡冰一丝一毫。于是,苇子极力否认。

但思来想去,苇子又怕自己否认后,便是对自己内心的不忠。他无可奈何。所谓的发泄,所谓的拿起自己的拳头愤怒地锤砸着什么,都是在别人面前的表演罢了。强健的身躯可以恐吓别人,可于自己而言,自己内心的脆弱依旧暴露得一览无遗 。就这样,苇子在那一整晚都挣扎着。

今天,苇子在看到斐尔的那一刻,联想起昨晚发生的,这些滋味又重新回来了。苇子无论如何也是不想再多和斐尔接触了。苇子也只想再次暂时离开这学校,静一静。

“毕昀,我们出去买菜吧。”苇子找到毕昀。苇子也极力想回到这几天和毕昀相处的感觉之中。那样的感觉,简单,美好,无关乎任何感情,只在于那熟悉的却又遥远的模样。

苇子骑着电动车带着毕昀走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六龙镇,有国道通过,因而镇上呈现出规整的布局。顺着国道边一条斜向下的岔道走下去,便是渔村。小道两旁是成片的苞米地。若不细看,大面积的绿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抒发“生意盎然”、“生机勃勃”之类的话语。当往稍远的地方一看,发现是连绵的、发青发黑的太行山脉时,一收眼,才会感觉到那成片成片的绿中泛着使这些植物或许产生灼烧感的黄。苇子想起了儿时在湖南的小村庄中种玉米的经验:那种黄是在贫瘠的土壤中撒下了不少的化肥带来的。现在,苇子在和毕昀上到国道,到镇上去。

“齐安,这个小镇上虽然不大,但你看,什么都有。在这里生活,就让人感觉挺安逸的。”毕昀对苇子说。

“安逸是安逸,但也容易让人看不见希望。我们来自大城市,大城市的升沉荣辱,始终是我们所要追随的。”苇子说,“但,就让我们好好享受这里不一样的生活吧。”

苇子还是愿意相信那生意盎然的感觉,于是便加起了油门,将电动车的速度提到最快。

    “喔!起风了——”

                        (三)看,会跳舞的云

苇子在那飞快地行驶中想起了初中时骑着那辆笨重的铁制变速自行车在拥挤的公路上和一众汽车展开竞赛的场景。只不过,那竞赛发生自苇子的心,就像他九岁时在湖南那个小村庄读小学时自发的竞赛一样。那时,每天清晨四点二十分,天还没亮,苇子便从床上爬起来。奶奶便给苇子打好洗脸和漱口的水。之后苇子便开始步行半小时前往镇上的中心小学。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铺着大小不一的石头。夜路黑,奶奶便为苇子准备了一个手电筒,每天落屋时充电,第二天又拿上。手电筒照着照着,偶尔就能照到挂在树上“乘凉”的蛇,苇子便丢了魂似地往死里跑。为了不被那些蛇吓到,苇子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探险者游戏”——每天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走完小道,去到镇上。之前,为了方便苇子看时间,奶奶给苇子在镇上买了一块电子运动手表。那时候,能在那群同学中拥有一块运动手表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这块表的秒表功能此时排上了极大的用场。从二十多分钟,到后来的七分钟,苇子不断地挑战着自己。后来,苇子为了刷新记录,索性关掉手电筒,一路狂奔。

危险总是与刺激并存。可是,人的神经反射决定了人不可能永远对同一种刺激做出反应。即使人的寿命是无限的,苇子也相信:要是一个人会在他的器官衰竭到对许多刺激再也做不出反应那一瞬间之前的一瞬间便能预感的话,这个人要么恐惧致死,要么选择以最快的速度了结自己的生命。如今的苇子不再贪图那种竞赛的刺激,只是在这空旷无人的道路上,他想努力回忆起当初那些刺激为何而生。只可惜,人永远也无法在错过了的时间想到他只能在那个时间思考的问题的答案。于是苇子在上完了这段斜坡后,又减慢了速度。

在这乡间的道路上,苇子不知不觉又已经完成了一项历史:他曾经骑着那辆笨重的自行车时,从未带爱智走过任何一段路。他曾经在出了校门后带着身体健壮的志峰狂奔,只为了向爱智证明他的车技有多么出色。就像后来,苇子在一招之间,放倒那个大个子。当初苇子和那个大个子并没有仇怨,只是大个子遇见了需要证明自己的苇子。在一次次的证明中,苇子的幼稚被爱智一览无遗。可最美好的是,苇子把自己的幼稚全都拿给了爱智,毫不保留。

自与爱智分离后,苇子便失去了少年时。

“待会买什么菜?”毕昀问苇子。“有什么就买什么吧。”苇子说。毕昀说她喜欢逛超市,苇子便带她来了。苇子喜欢毕昀身上那些简简单单的愿望。苇子带毕昀出来,毕昀还生怕受到易然的数落。但苇子相信,只要他和毕昀接触得更亲密了,易然就不会再找毕昀的麻烦。最近种种事情的复杂,让苇子更加渴求简简单单的日子。

“哇!齐安,这李子又大又红的,才卖得这么便宜啊!”毕昀开心地对苇子说。

“买!”苇子愉快的心情在这一个字中统统上涌,让苇子终于不自觉地露出了他初中时代常展现的笑容,“你装一袋子,我也装一袋子,咱们回去了放到冰箱里偷偷吃。”

可良说苇子对人充满戒备。苇子自己也承认。可这种戒备并非苇子内心真地本能地抵触这个世界,而是苇子这种人的心太难被渗透。苇子的心是有两层的,外层就像一杯拉花的咖啡一样,在经受过风和人的气息后,原本清晰的图案归为混沌。人们惧怕混沌,不敢靠近,更不敢再品尝这杯咖啡。可这杯咖啡,依旧是味道醇厚的咖啡,只不过因无人品尝而渐渐冷却。内层就像是核反应堆一样,释放着威力无比的热能供苇子不断地前行。只可惜这内外层隔绝得没有一处孔隙。可谁要是能无意间冲进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孔便能将热量疯狂地释放出来,加热这杯咖啡。这咖啡在热的蒸发中必定能释放出纯正的香气。

在回去的路上,苇子肆无忌惮地将电动车加速,飞驰。在此后的这段时光里,苇子总喜欢带着毕昀出来买东西——顺便买一些东西,回去后在食堂偷吃偷喝。

回去后,苇子和毕昀面对面坐在食堂的凳子上吃偷买回来的冰淇淋时,苇子故意问毕昀,“为什么你的那些照片都那么难看啊?”

“我哪知道,可能我脸大呗。”

“我对我的拍照技术还是很有自信的,我来试试吧。”

“你试试就试试吧。”

于是,苇子留下了关于毕昀的照片。一张是正脸,一张是侧脸。以往,苇子总耻于做这样的表达。

“你看,拍的好吧。”

“还行。最起码不丑。”

“哈哈,这就是技术,你人本来长得就丑,我这一拍出来我感觉比照片比真人漂亮太多了。”苇子还注意到了毕昀颈部浅浅的疤痕,“你那里是原先烫伤的?”

“对,是烫伤的。”

这让苇子又想起前几日他和毕昀在乒乓球台旁的聊天。毕昀和苇子一样,周旋在两个家庭之间。此刻,这个疤痕,让苇子几乎在一个可能小到不能再小的时间单位内想到了自己腋下的烫伤留下的疤痕。

苇子悄悄地看了一眼毕昀的眼睛。苇子感觉,若把自己眼睛里与升沉荣辱无关的东西去除后,毕昀的眼睛就是自己的眼睛。

今天的食堂像往常一样热,可苇子并没有感到头昏脑涨。苇子在炒菜时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掂起了放着近三十人的量的菜的大铁锅。

下午,食堂外一场雨下完了。苇子和毕昀走出食堂。

毕昀拿起手机,对向天空。她仰头,苇子将那道疤痕看得更清楚。可他觉得毕昀更加美丽。苇子在跟着毕昀抬头的过程中,露出了那种纯真的笑。当初的苇子,原来从未消失过。

苇子读《吉檀迦利》时记住过这样两句: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与休息。

在这难得的安逸中,苇子看到了流动的、舒卷的云中即将重新耀眼的太阳。

“看,会跳舞的云!” 



                                                              (四)你,还好吗?


啪的一声升空烟花,却是将离去的光华。你的脸颊,带走了我的盛夏。

                                                                                                                    ——《打上花火》中文版歌词


人的一生中,夏天有很多,可是否每个人就只有一段盛夏呢?你若要问苇子,苇子必定会说,“是的,于我而言,我的盛夏已经逝去。”苇子不知道,爱智依然讨厌夏天的蝉鸣与燥热,总会在炎热的日子里莫名地烦躁不安。但爱智笑时,嘴角再也不能挑起的那么自然。

盛夏的光年,在愤怒不安、词穷语尽、撕心裂肺与最终的伤心近绝却不欲绝而后化为的平淡中,就那样逝去了。而后,几经风雨,苇子也不会再与其中的波澜壮阔相呼应,所有的跌宕起伏也不过成了一个又一个藏于苇子脑海中的故事。探险家要不断地寻找刺激,承受刺激,习惯于刺激。当生而是一种修行者的气质,可修行要在探险中完成时,修行的境界便取决于这探险者能化解多少刺激,而非习惯。

夏天又是如此让人感觉到燥热。若让苇子自己去写夏天,他未必有那些文学家那般诗情画意。现在,苇子的夏天,往往就是和儿时一样喜欢穿着一件背心,喜欢在阳光中接受暴晒。当汗水渗出,渐渐将背心湿透,在这个过程中,苇子总能感觉到一种干净的凉意。习武之人,必要修习气功,苇子也不例外。苇子好像天生就对气功有着上乘的领悟。这种暴晒,就是让自己的真气利用自然的热量,从而让血液游走,快速地清理着体内的种种杂质。杂质少了,瞳孔也就透彻了。将记忆逼出体外,便成了眼神,而瞳孔透彻得直达内心。

苇子在这场支教活动中还扮演着一群孩子们的武术老师。随着地面的积温达到全天最高的时刻,武术课的铃声又要想起。苇子在演讲课上的幽默与笑容符合他平日嬉皮笑脸甚至流里流气的模样,给孩子们和办公室里与苇子相处的人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第一节武术课,苇子的愤怒与嘶吼,却给了所有人一种难以预判的反差。苇子知道,那会让这群简单、善良的孩子对他由无比的喜爱瞬间转化为畏惧、厌恶。出色的教育可以保护孩童的本性,但不能一味地放任孩童的本性。武术,其本身便是严肃的。苇子遵从教育,遵从武术。

在曾经轻狂的学生时代,苇子在讲台上对他所有的同学说,“二十年后,你们会感激我的。”值得苇子骄傲的是,不用二十年,一年便足够了。真的,真心的,才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在这次支教活动中,苇子反感每晚开会大家无尽无休的悲悯泛滥,苇子反感原本在父母面前就像个暴君的人在此处像神一样用温暖与柔和给孩子们播撒着虚无缥缈的希望。

这个世界到底是人的世界还是神的世界?判断不了就遵从生物学——目前来看,是人的吧。人似乎总是不由自主自主地羡慕、渴望自己没有的。对于人的集体,似乎也是如此。于是,人创造了神。从人的集体来说,有了中国、外国古代的各路神明。从人的个体来说,便有了崇拜这种东西。于是每个人都拼命想拥有一些和别人不同的东西,这样,在这个崇拜神的世界才能生存下去。文字太通俗,大家都看得懂——那就写些看不懂的。想法太平常——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种种例子,不胜枚举。于是,一些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把另一些人当神。被当成神的,开始觉得高人一等,更要努力地演好神。不被当神的,毕竟还有怀疑的态度,于是在怀疑中摸索。等到他们清楚了怎样当神,便也抓紧扮演神。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想着怎样去当好神,而忘了做人,哪怕是基本做人。可这些人忘了做人,便也忘了:人创造了神。神做到极致,终究不是完整的人。可人做到极致,做个神又有何难?清醒的人想要做圣人,可神们立即便要消灭他们。因为只有人追求做神而忘了做人,神的地位才是合理的。人们都沉浸在做神的快意中,当然不愿有人重提做人的事情。但神毕竟是虚伪的。虚伪的毕竟玩的是自欺自瞒的游戏,最终是要灭亡的。只有神们即将灭亡之时,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一些的神便开始呼喊要做人。于是革命便来了。世界又是属于人的了。但可悲的是,人因为本性的引导又会走向神的道路。(全段引自《泰迪熊与非纯粹理性》)

真的一切,会在历史中的某一刻熠熠生辉,然而神的光芒似乎从来都普照人间。

铃声响起,苇子从办公室走向操场,背对着办公室,面带微笑,“哎呀,造次了,我的神们。”

“上课了,快点站好。快点!”苇子一走到孩子们的面前之前,早已收敛好了笑容,“打铃了没听到吗?站好!讲话的,闭嘴!”随后,笑的再也不敢笑了后,苇子开始了教学。苇子在武术面前永远都怀着尊敬之心。苇子对他所会的一切都怀着这样的心,因为他知道是这些东西给了他尊严。

    这一声声听似愤怒的嘶吼,似乎穿透时空,将苇子带回了初中校园的操场。这一幕幕,好像是苇子读初二时,苇子教全班同学练习武术,好在元旦文艺汇演上表演节目。那时候的嘶吼夹杂着太多的、狂暴的愤怒。你们不理解我,那便让你们畏惧我。这是苇子当初的方法论,这也让苇子获得了许多的荣誉。可苇子从来不愿意让他扮演的角色吞噬掉自己。看似在与世界抗争,实则是与自己抗争。

爱智说苇子像一只全副武装的刺猬。可爱智还是选择拥抱了这只刺猬。这只刺猬感受到了温暖,可刺猬始终没办法不去刺痛爱智。当爱智被扎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时,刺猬也只能离开爱智。刺猬的选择是亲手把身上的刺一根根拔掉。可等到这些刺拔得干干净净了,爱智却早已不是“刺猬”熟悉的爱智。

苇子教孩子们做一个动作时,因为腰部的疼痛单膝跪在了地上。他又坚持站了起来。孩子们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苇子说,“别管别的,文艺汇演对你们而言,是重要的。我只要求你们的武术节目,在文艺汇演上是最好的。”苇子说话时,突然充满了像章浩那种在孩子们面前朗读《海燕》时才具有的语气,只不过,那音色,此刻温柔得像极了国祥。

    夜晚,阵阵风起,在云的舞动中,夜幕拉开,“红巨星”所在的地方依然耀眼。苇子腰部的疼痛让他又躺在了操场上,用水泥地的余温缓解着肌肉的抽搐。苇子很少流泪。这么多年细数过来,不过就是为母亲和继父、为爷爷和父亲、为爱智落泪罢了。还有,在梦里,因柳怡冰而落泪。可在这疼痛的刺激下,苇子仿佛回到了一个月前他在济南的一夜,再次流下眼泪。

天空中的星星,是不是有一颗就是爷爷?是否,就是那颗红巨星?爱智是否从他们二人眼中那个理想的世界走了出去?爱智快乐吗?远方的柳怡冰眼睛是否依然?还有,章浩呢?国祥呢?毕昀呢?可良......许许多多的人呢?

苇子想见到他们,却似乎再也无法见到。他不自禁模仿起了国祥,背诵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古文:“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三:唐州大乘山和尚问:‘枯树逢春时如何?’师曰:‘世间希有。’”苇子明白,种种场景,最终不过是国祥想却不敢对斐尔说一句,“你还好吗”。

苇子曾提笔给柳怡冰写过:一百年换一回眸,一封信了一段愁。可所谓的看开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

几经风雨情自珍,枯木又逢春。苇子依然思念柳怡冰。只不过,苇子的光年早已不再。

“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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