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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晓曼离开这里后,蒋怀志选择去当快递员,这是他能想到的离她最近的方式。
蒋怀志趁着卸下几百件快件后稍事休息的空当,坐在三轮车上点燃了一支烟,吐出去的白色烟气力量不及斑斓五彩的阳光似的,很快便虚弱消散了。他夹住香烟的两根手指明显焦黄,这是最近暴涨的烟瘾所致。一年前那会儿他还不吸烟的。午后的阳光晒得人舒服,他深吸一口烟,闭上眼睛,想试图让这种外在的、不可抵御的温暖驱走身体此刻的疲乏。烟气从鼻腔中缓慢流出,一边是当下须臾的宁静,而另一边过去十几年的光影,则带着瞬移的恍惚感再次撞到他的神经上,几乎是打了个冷战,蒋怀志匆忙睁开双眼。面前络绎不绝前来取快递的大学生让他眼晕。男的女的独行的成对的高兴的难过的好看的难看的……蒋怀志的脑袋嗡一下,快烧尽的烟头从指缝掉了下去,他赶紧将目光从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移开,把座椅上那副已经发黑发亮的手套捡着扔到操作台上,紧接着发动摩托三轮扬长而去。忙碌的校园里没人注意到那个急匆匆离开的皮肤黝黑的青年脸上一边逃离一边流泪。
一年前的某个夜晚,二号女生宿舍楼302室在一阵起哄般的惊呼后传来几人的爆笑声。李倩从上铺的蚊帐里探出头,笑声还没落地,修长的手臂就捞着下铺坐着的姚晓曼的后脖颈,轻轻一撩,对方咯咯笑得更响了。身旁另两个倩影登时合力将她怀里藏着的东西扯了出去,其中那个微胖的,叫唐丽丽的女孩倏地站起来,退后半步。先是清了清嗓子,再拽了拽睡衣角,调整成笔挺的站姿后,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嘘——”那根手指把镜框推了推,“接下来,由我给大家播报来自第一战场的最新战况。”煞有介事的开场搞得大家又一阵哄笑,床板也咯吱吱地笑。她把手里那张叠好的蓝色信笺纸一点点打开,其间还不忘多瞥几眼看姚晓曼,嘴角的笑意实在难掩,自己竟噗嗤笑出声来。被李墨苒双手环住的姚晓曼脸涨得通红,一边喊着“你们几个真讨厌”,一边使劲晃动身体想要挣脱,没得逞,——因为上铺的李倩此刻也爬了下来,两位“小李”把她再次挤到了中间。“哎呀,小气猫嘛。咱们帮你一起见证。乖哦。”说罢,假意拍拍对方的脑袋。三个女生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姚晓曼脱不了身,只得顺意,“好吧,一起看就一起看。不过,不许笑我。”铺上坐着的三人便调整姿态,变成相互挽着手臂彼此靠在一起。
姚晓曼尽量面无波澜,但其实小心脏嗵嗵跳得慌乱。这几天自己都有去查收信件的,可偏偏就被舍友撞到带了上来。她感到快速流动的血液已经冲到脸上,呼出来的气息里头都热乎乎的,心里祈祷那个人千万别在信里胡说八道。
“亲爱的曼曼”这几个字被唐丽丽一字字慢悠悠地吐了出来,说的时候,她直勾勾盯住姚晓曼的眼睛,满脸的逗趣。“才两天没见,我就忍不住想你了。”唐丽丽把两只手掌摊开放在胸前,改换了水汪汪般迷离的小眼神,吧嗒吧嗒放出电花,引得三人身体同时一抖,大呼别这么恶心。“曼曼,你想我了吗?”她丝滑地吐出这句,追问,“你亲爱的靖哥哥问你有没有想他欸”。姚晓曼的心都要跳出嗓口了,她抽出一只手想要夺回对方手里的信,却被唐丽丽一个轻巧的跳开躲过了。便噘起嘴,假装不高兴起来。唐丽丽也不理她,继续读……
信是三百公里外的蒋怀志寄来的,他便是唐丽丽口中打趣的靖哥哥。
姚晓曼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蒋怀志就像一棵能给自己提供庇荫的树种在自己心里了。走过少女心事波动的岁月,她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努力回忆,能想到的最早的印记是上小学时和大院的孩子们一起玩拉大车游戏时的场景。那天一群孩子照旧集合到厂部空旷的后院场,那里有一架被丢弃很久的大铁车,经年雨淋风吹,车身遍是铁锈,有些地方的铁皮已脆弱不堪了。游戏规则是由捉迷藏最早被找出来的四人出力,给最终没被发现的那些孩子做车夫拉大车。那天,姚晓曼记得很清楚,负责找人的是蒋怀志。
蒋怀志大姚晓曼三岁有余,黝黑的皮肤,细瘦的身材,倒是一双扑棱棱发光的大眼睛让人过目不忘。大院里都是多年的工友,大人们在同个食堂吃同个大勺,孩子间毫不见外地相互串门也早已是自然,再加上几岁的娃娃知道个屁,即使平时走得近些,大家也是笑笑就罢了。但是某天,关于蒋姚两人的玩笑话算正式开了头。
先是蒋怀志大摇大摆地从姚晓曼藏身的墙垛旁走过去,明明四目相对,他却视若无睹。接着,他跑远了,一个个揪住藏得更深的小伙伴,最终以绝对性胜利将姚晓曼送上了大铁车。负责拉车的铁头柱子用袖子擦一下已经流下来的大黄鼻涕,指着姚晓曼声讨:“你耍赖皮。我都看见你看见她了!”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其他三个孩子见状,也放下刚要抬车的小手要求对方给出公平的处置。站在车上的姚晓曼第一次感到脸红到耳后了,她知道自己胜之不武,嗫喏半天说不出半个字,就准备下车去,却被蒋怀志一把拽到身后。他飞身跳到车下,站在比自己矮半头的柱子跟前,瞬间对方脸上的阳光只剩半拉,“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滚。”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斜乜其他几人,嘴巴却没停,“你哪只眼睛看见的?”影子下的柱子干瞪两只眼,把头从对方的肩膀上移到一旁,“那儿。”他伸手指一下墙垛处,“就那儿。”蒋怀志回头看,身后东西各有一处墙垛来的,顿时计上心头,“你再好好指,到底是哪儿?”他眯起眼,抬起手,先指了一边,又指另一边,“你好好看,要是冤枉人,你就一个人拉,我们都上去。”柱子的大圆脸盘抽了一下,脑袋从东边移到西边,又移回来,再看过去,发出的声音从坚定、肯定到越来越弱,——憋住了,脸也涨得通红,眼珠子咕噜一转,心里盘算着四个人拉车总比一人好,便滋溜一下把又流出来的大鼻涕吸了回去,“那……我,看错了吧。”这话出口,大家嘘声一片,蒋怀志重新跳上车,挺着胸膛站到了姚晓曼的身后。车上孩子们不断的欢呼声随着迎面吹来的风飘远,姚晓曼也笑,抬头看遮住太阳的那块云彩周围镶着的彩虹般的光芒,一丝得意的神情早已不经意写在脸上。车轮吱吱呀呀配合着大家的节奏,偶尔发出的咯嘣声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于是,一场意外毫不意外地发生了。
地上被车子压住的一块石头中止了这场游戏,整个车身毫不犹豫地散了架。铁车旁散落一地的小伙伴们在哎呦哎呦声中缓过神来时,看到毫发无损的姚晓曼在蒋怀志的怀里缩起,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而对方的脸颊处却被倾翻时的铁车架划出了一道血口。看位置,如果不是他挡在那里,姚晓曼的脸就花了。顾不得疼,几乎所有孩子一起喊起来:“哦哦,蒋怀志抱姚晓曼喽”“哦哦,蒋怀志和姚晓曼亲嘴喽”,传着传着,关于“蒋怀志要和姚晓曼结婚”的消息便在大院里不胫而走了,原本玩得好,走得近的两个孩子间便像是各自安上了磁铁的同极,远远看见彼此掉头就跑。
起先那几年,姚晓曼是真的跑掉了。那天,还未能逃脱惊恐的她感觉到自己被紧紧箍在一个热乎乎的怀里,只是挣脱两下,对方便让出来一片阳光。她抬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蒋怀志半边脸上翻起一条血口子,皮肉血淋淋地暴露在自己眼前,竟被吓哭了。
许多年后,她同样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用手指轻抚对方脸颊上留下来的那道疤,满怀歉意:“怀志哥哥,你没当成兵,说来还是因为我。”他用温暖的大手掌轻捋她的后背,回,“没事儿。男人有疤很酷的。”说完,他将头往后撤,冲着对方扮个酷酷的表情,“而且这样的记号让你永远能找得到我。”
姚晓曼长大时,大院也拆迁了,一大厂子人各奔东西,这散场来得太快,甚至让人恍惚。蒋怀志在搬家后,以及后来的后来曾数次去过荒废的厂后院,面对丛生的杂草发呆,已成一堆烂铁的破车静悄悄地躺在那里。空旷的地方风来得愈快愈猛,伏低的草尖发出唰唰的摩擦声,每当这时,他都能看见当年的男孩怀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孩。他知道,自己早就给了自己承诺,会呵护她,保护她,陪伴她。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因她得来的那道疤就是两人重见时最好的记号。
姚晓曼考上师专时,蒋怀志已从体校毕业,无法和那个烙刻在心里的女孩待在同个城市的他力求每个周末跨越几百公里赶来见她一面。然而,来回的交通和住宿费已令他们很快头疼起来,从一周到半个月,再到一个月的相见,常常令蒋怀志心生懊恼。初入社会的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尽管收入有限,为了他们不远的未来,他愿意再累再苦一些。于是,每天下班后,蒋怀志就兼职做起校外的体育陪练,由此得来的收入便能给女朋友买点她喜欢的东西。比如,那封正在被舍友姐妹们共读阅读的情书里就提到了下次见面时会准备给姚晓曼的生日惊喜。
“喂,”旁边的李倩用肩膀撞了一下脸红到耳根的姚晓曼,“老实交代,你们俩这么腻歪,是不是已经……”她坏笑起来,这个哄一起,其他几人也蚂蚱似的围过来,“就是,就是,老实交代哦。”姚晓曼咬住嘴唇,想要逃离,却被拽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唐丽丽解围,“算了算了,咱们别难为小曼。人家两个真的是青梅竹马。哪儿像咱们几个,还不知道‘采花人’在哪儿呢。不过,小曼,还真的想问,你是认真的?”她把手里的信纸交还,一屁股坐在对面床上,仰面躺了下去,“哎,其实我觉得有个人能一直爱自己,真的不容易呢。”她把脸又侧了过来,看着姚晓曼,问,“你喜欢他什么?”
姚晓曼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妈妈问过她,她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说:“知根知底,倒是放心。”末了加句,“他对你好就行。”同样的问题,她也问过蒋怀志,对方说,“不知道,就是从第一眼看到就忘不了了,认定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反过来,他问她,“你呢?觉得我哪儿好?”姚晓曼的眼神穿越回过去,片刻,幸福已在脸上定格,“你护住我那次,就觉得你以后肯定也能对我好。”
看着唐丽丽真挚的脸,姚晓曼没说话,只是舒心地笑了。
姚晓曼走后的那些日子,蒋怀志无时无刻想起那句话,自责并没实现护她一生的愿望。
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笑脸是他赶来给姚晓曼过生日那天。
天色暗下来,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的姚晓曼面向一辆辆驶离站台的公交车神情略显焦急,同样的情绪也正在蒋怀志身上发生。原本在两小时前他就应该已经到了。按照原定计划,他此刻应该正在和自己的女孩坐在西餐厅,他会献上为她买的33朵玫瑰,会手持最近攒钱给她买的细细的戒指单膝跪地,正式请求面前的这个女孩嫁给他。但,坏在路上的大巴车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整座城市被一盏盏灯点亮时,姚晓曼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站台上。他向她跑来,热烈而欢愉,那捧鲜红的玫瑰在路人的注目下一点点向她靠近。姚晓曼都已看到蒋怀志脸上绽放的笑容了,她想起来是不是站了这么久衣服和头发会乱,她也在猜今天会收到什么神秘的礼物,她向对方挥挥手,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砰”,一辆突然出现的失控汽车将姚晓曼从身后毫无防备地狠狠撞了出去,一切景象在眼中以倍速掠过,在巨大的疼痛消失时,她即将合上的双眼里出现了一双急速奔跑的脚,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大喊不要,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哭着大叫“小曼别睡……”。
摔在地上的玫瑰花瓣散落一地,和姚晓曼身体里流出的鲜红的血最终融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