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伍员披着头发,脸上满是尘土,赤着双脚蹲在集市上,把那首自度的曲子吹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大半天,仍然无人搭理,更无人施舍一星半点食物。伍员叹口气,轻轻唱道: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
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
“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
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
“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
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多么悲伤的曲子呀!被离躲在一旁听了多时,感叹着,此人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断谱不出此曲。再仔细打量打量伍员,被离又是一惊:“让我相过面的人多了,这样的相貌还是头一次见到,此人莫非真是……”于是上前拱手说:“听说楚王杀死了忠臣伍奢,其子子胥逃亡在外,莫非就是您?”伍员踌躇不敢回答。被离又说:“先生放心,我没有恶意。我善于相面,看先生的相貌绝不是长久穷困之人。先生想报仇吧,先生想求取富贵吧,那就跟我来。”
被离把伍子胥请到家中,让他沐浴更衣,一边派人通报公子光。不想早有人将此事报知吴王僚,吴王下令被离引伍员入见。
第二天,公子光闷闷不乐,召来被离责问道:“我举荐先生为市吏,是让您寻访英雄豪杰辅助我成就大事,先生为何把伍子胥推举给大王呢?刚才您也看见了,那伍员被封了大夫,大王还答应为他兴兵复仇。不管能不能打败楚国,伍员必定感恩戴德,尽心辅佐,此人乃智勇之士,大王得此人,岂非如虎添翼?”
被离微笑躬身说:“臣本要把伍员引见给公子,未料已被大王知觉,召令臣带武员进谒,才有今日之事。但这事并不难办,伍子胥想的只是报仇,凭公子的智慧,定能将此人收为己用。”
吴国国王姓姬,是周太伯之后,几百年来,一直传位至公子光的父亲诸樊。诸樊兄弟四人,年龄最小的叫季札,最为贤能,先王在临死之前传位于季札,但季札坚决推辞,让于诸樊。因此诸樊临死时,传位二弟余祭,希望依次传位到季札,但在老三夷昧死后,季札仍坚决推辞,按理本应立诸樊之子姬光,但夷昧之子僚贪得不让,竟自立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早有杀掉吴王僚的想法,又怕朝中无人支持,一直隐忍不发,令被离寻觅英雄,作为羽翼。
当下公子光进见吴王说:“大王认为伍子胥是什么样的人?”
“此人贤而且孝。”
“何以见得?”
“此人勇壮超群,和寡人谈论国事,很有见地,这是贤;父兄的冤屈,未尝须臾忘怀,请求寡人发兵报仇,这是孝。”
“大王答应他了吗?”
“寡人可怜他,已经答应他了。”
公子光郑重说:“此事大王还要三思而行,万乘之国不因为了一个普通人而起兵。吴与楚交战已久,我们从未大胜。如果为了一个人就轻易发兵,难道他个人的仇恨比国家的荣誉更重要,打胜了只不过为他泄了愤,打不胜就让国家蒙受耻辱。此事万万不可!”
伍员听说吴王不准备出师伐楚,又听说这是由于公子光的劝谏,明白了公子光的用意,便辞去了大夫之职。公子光又向吴王僚进言,伍子胥因为大王不肯兴师,辞去职位,有怨恨之心,不可重用。吴王便逐渐疏远了伍员,任他辞去职位,只赐给他百亩田地耕种。
伍子胥便耕田度日,倒也逍遥自在。这一天,公子光突然来访,并送了许多粮食布帛。伍子胥明白他的心意,也知道自己若想在吴国立足,非投靠公子光不可,于是说道:“小人明白公子的心意,愿效犬马之劳!”
“伍先生明鉴,光蓄此异志,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只因先王有言,应当传位于叔父季札,无奈僚贪得不让,光只想能废掉昏王,重新立季札叔父为王。所以前日故意在昏王面前说了您的坏话,先生是聪明人,当能明白光的一片苦心。先生若能助光得遂所愿,光定当助先生报仇雪耻。”
子胥点点头:“小人自当竭尽全力帮助公子。”
“先生游历各国,不知可曾遇见有才有勇之士,能和先生相比的?”
子胥知道公子光想找一个刺客,灵机一动,想起一人,便说:“像我这样的人何足道哉,我的朋友专诸,那才是真正的勇士!”
公子光大喜:“我能认识这位专先生吗?”
“这有何难,专诸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明天我就可带他进谒公子。”
公子一挥手:“不,既是勇士,我应当亲自去拜见,怎能让先生去请。”
(二)
专诸正在街上磨刀,街坊王大叔一早便找他去杀猪。
伍员与公子光同车共载而来,专诸见有车马,避在路旁。伍员在车上呼叫:“专诸贤弟,愚兄在此。”下得车来,指着公子光说:“贤弟曾向愚兄称赞公子光亲贤下士,这便是咱们吴国的长公子了。公子仰慕贤弟的英雄风范,今日专程拜访。”
专诸心中不悦:“伍大哥好没道理。你想借兵报仇,投靠公子光,那也罢了。为何把我也牵址进去。”
公子抢先下拜,专诸急忙还礼:“某一介小民,何德何能,劳动公子大驾,愧不敢当。”
公子说:“久闻专先生乃我吴国之壮士,只是姬光无缘,不曾拜见。幸得伍先生介绍,能结识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专诸请二人进家,草屋矮小,低头方能进入。公子光恭恭敬敬地拜见专诸的母亲,伍员也随着下拜。公子环视一圈:“专先生这样的英雄,居然贫寒至此,这是我的罪过呀。”然后捧上所带的金帛。专诸推让再三,在伍员极力劝说后方才收下。
专诸送走二人,闷闷不乐。母亲问他:“你伍大哥带来的是哪的贵人啊,送咱们这么多礼物?”
“他就是公子姬光。”
“公子光,你不是称赞过他么,可你好像不高兴见他。”
“母亲你想,这公子光是咱们吴国的贵人,用这么重的礼物、这么高的礼节来结交我,肯定是有所求啊。咱们贫寒人家,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人的,只能替他拼命而已,收下他的礼物,就等于把命卖给了他啊。”专诸叹口气。
“那你为何不拒绝他呢?”
“公子光是个意志刚强的人,如何拒绝的了。坚决推辞,只会让灾祸来得更早。”
从此,公子光经常派人送来金银米肉布帛之类,并隔几天就亲自来问候专诸的母亲。
伍员对专诸说:“公子光这样对待贤弟,贤弟为何不去回拜一下?”
专诸说:“公子的意思小弟明白,定是想让我去刺死吴王。我既已接受他的财物,这条命就是他的了,只是老母尚在,我还死不得啊。”
公子得报,又亲自来见专诸:“姬光知道先生是忠孝之人,事情如果成功,先生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先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专诸深思片刻:“轻举妄动,断没有万全的把握。一国之君,轻易如何近得了身。不知吴王有什么喜好……”
公子光皱皱眉:“王僚不好声色,只是贪吃。”
“最喜欢吃什么?”
“最喜欢烤鱼。”
“我有办法了,只请公子宽限三月。”
“三个月,干什么?”公子奇怪地问。
“小人去太湖学习烤鱼。”
(三)
三月后,姬光问伍子胥:“专诸已经学好烤鱼回来了,事情该如何进行?”
伍员说:“现在刺杀王僚还不是时候。”
公子默然。
伍员慢慢说:“鹰可以高飞,是因为有坚硬的翅膀,要想制服雄鹰,就得剪掉它的翅膀。我听说公子庆忌能生擒猛虎,万人莫敌,此人朝夕相随王僚,行刺焉能得手?还有公子掩余和烛庸,是王僚的同母兄弟,手握吴国兵权,公子即便杀了王僚,不除去这几人,王位又怎能坐稳?”
公子光紧皱了眉头:“先生言之有理,看来还得等待时机。”
许多时过去了,总也想不出办法,公子光整日愁眉不展。
这一天从楚国传来消息,楚平王死了,伍员禁不住捶胸大哭。公子光问:“楚王是先生的仇人,他死了您应当高兴,怎么反而大哭呢?”
伍员说:“我不是哭楚王,是没有亲手报仇,感觉愧对先父啊!不过公子等待时机终于到了,现在楚王刚死,楚国必乱,公子便可奏请吴王,出兵伐楚。吴王早有称霸诸侯之心,必然会同意。”
公子光说:“如果王僚派我为将,又该怎么办?”
“公子可假装从车上掉下来,说是伤了脚,就可以举荐公子掩余和烛庸为将。再派公子庆忌去连合郑国和卫国,这样就可以一下去掉三只翅膀。吴王一向自高自大,又没有计谋,必然会听从公子的建议。”
公子光还在沉吟:“即便能支开这三个人,王叔季札还在朝中,他见我这样做,会同意吗?”
伍员一笑:“这也容易,吴国与晋国相交正好,公子先推荐季子出使晋国,去说晋国伐楚。等他回来时,公子大位已定,他还能说什么……”
公子光大喜下拜:“我能得到先生的指教,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于是公子光便去劝说吴王,吴王果然欣然听从。
伍员说:“大事可成。想用专诸,这是时候了。公子有锋利的匕首吗?”
“利刃早已准备好了。当年越王允常使铸剑大师欧冶子造剑五枚,献其三于吴。其中一柄名曰‘鱼肠’,虽然短小,却极锋利,先君赐于我,一直秘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当下便召专诸来见,专诸已知其意,慨然说:“公子掩余烛庸带兵在外,公子庆忌远使郑卫,正是刺王的最佳时机。公子对小人数年恩德,正是图报之时。可生死大事,先待小人回去和母亲告别。”
(四)
专诸回去看望母亲,哭着说不出话来。母亲说:“你这么悲伤,可是那公子光要你去为他拼命吗?既然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你又何必伤心?你去吧,不要挂念我。”
专诸依依不舍,不忍心离开,母亲说:“我想喝点儿清泉水,你去取来。”专诸去河边取水,母亲已自缢而死。专诸痛哭一场,收拾安葬之后,来见姬光,公子免不了安慰一番。
公子光进见王僚说:“有个厨师刚从太湖来,新学的烤鱼,味道特别鲜美。臣不敢独专,特请大王屈临舍下共同品尝。”王僚听有美味的烤鱼,欣然答应。
次日一早,吴王僚带着卫兵,披着三层狻猊甲来到姬光府第,公子迎入拜见。
吴王的卫士一百多人,都手执长戟大刀,分列两旁。庖人捧上酒菜,均先在堂下搜身之后膝行献上,然后膝行而下,莫敢仰视。公子光举杯敬酒,假装摔倒,爬起来说:“臣的脚痛又发作了,必须用大帛紧缠,才能止痛,就大王宽坐稍待。”
公子光出来,专诸便捧着烤鱼进献。卫兵照例搜身,谁知那口鱼肠短剑,已暗藏在鱼腹之中。专诸膝行至吴王之前,举起烤鱼,王僚正待品尝,专诸忽地抽出匕首,一跃而起,一剑刺入吴王胸中。王僚虽然穿着三层铠甲,无奈“鱼肠剑”削铁如泥,专诸又力大无比,剑刃直入胸膛。王僚大叫一声,倒地而死。堂上登时大乱,众卫士一拥而上,刀剑并举,专诸已被剁成肉泥。
公子光听得声音,率领埋伏好的士卒杀入,伍员也带人从外杀入。片刻间,王僚的卫兵一半被杀,一半逃散。
伍员奉姬光登车入朝,宣布王僚背约自立之罪,众朝臣共立姬光为王,号为吴王阖闾。
吴王厚葬专诸,封伍员为行人之职,用客礼待他。
季札从晋国回来,知王僚已死,去墓地痛哭了一场。吴王要把王位让给季札,季札说:“你好不容易得来,又何必让我。”于是归老延陵,终身不入吴国。
后来伍员带兵伐楚,开棺鞭打楚平王的尸首,终于得报父兄之仇。
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