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身影
父亲离开转眼已经一年了,思念的时候也不再泪湿枕巾了,只是眼角终究还是会有些湿润。
我的母亲善良却古板,父亲是我唯一可以在跟前撒撒娇的长辈。有时候撒欢过头了,还会揪着他的耳朵,直夸他招风耳朵聪明又招财,父亲却也不动怒。
从小到大挨过父亲很多揍的大哥还时常嗔怪他偏心,竟然一次都没有揍过我。父亲总是笑着辩解:“她从来不惹事,干嘛要打她。”
我是家里的老幺,又是唯一的女儿,在学习上从小就争气,父亲可以有N个理由来宠爱我。
然而,小时候的我和他,并没有多少亲近。
印象中,他总是在外忙碌,他似乎也从不过问我的学习。初中我就开始了住宿生涯,跟父亲的接触更少了。
高考那年,估分的时候没有信心,成绩越估越低,跟父亲说了担心成绩不好,父亲笑笑,来了句“考得好给你吃冰砖,考得不好来块肥皂”,足足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
真正懂得父爱如山时,却是父亲的最后那几年,而我已是中年。
那几年,父亲因为疾病离不开氧气的供给了,他是不得不待在家里了,我才有更多的机会守着他了。
那几年,陪伴着父亲的时候,他常会跟我讲述着过往。我这个老幺,也终于知道了很多曾经因为太小而不知的事。
1.
年轻那会儿,父亲接了给菜场送菜的活,每一车,他要拉六七百斤,靠的就是人力。
那时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自行车,那是父亲自己改装过的,架子都是用钢管重新焊接过的。
听父亲讲述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父亲身体前倾,屁股离座,狠命地踩着脚踏的景象。遇到上下坡,父亲只能下车,上坡拉行,下坡阻行。一米六出头的个子,要对抗六七百斤,父亲真是个大力士。
我的爷爷早逝,奶奶在父亲7岁那年就撇下他改嫁了,家里劳力少,父母还要养着我们兄妹仨。
每年过年的时候,别人家有钱拿,我家却年年是透支户,只能拿到一张白条条。精瘦精瘦的父亲卖命拖拽着的哪是一车的菜,而是我们一家人的生计。
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据说我还吃到过一两袋奶粉,那是父亲用血汗换来的。
记得小时候,家里总有吃不完的鱼会晒成鱼干,那是父亲晚上用搬网捕来的。我人小,不会分离肉刺,还总能独食无小刺的黄颡鱼。
父亲胆大,专挑人们不敢去的地方,那里鱼多且大,所以每次都有大收获。
夜晚,月下,他一个人,守着一张搬网,背后不远处,是坟头。背后是阴冷,前头却是希望。照亮父亲内心的,是我们在分享美味时的笑脸。
都说多吃鱼聪明,后来我大哥成了我们生产队第一个本科生,我则是第二个。草屋里飞出了金凤凰,父亲脸上有光了,可肩上的担子可就更重了。
每一个月,他要跑邮局一次,那是要为远在广东的大哥打生活费。我在上海读书,每一个月,他留下一份钱等着我回家拿。
2.
要建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生产队选上作为示范村,家家户户要造一样的房子。别人家的旧屋拆下,木梁、砖头都可以派大用场。我们家的老屋小,没多少可用。偏偏家里有两个儿子,可以给个大宅基地。于是,80年,算上曾祖父,我们一家六口就住上了四上四下的两层楼房,后带四间小平房。
那一年,父亲厂里上班每月工资40多,我家的欠账5000。于是,别人家还在找后门往厂里钻,父亲却辞了职离开了安稳的岗位,那一屁股的欠账让他坐不住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后排的空房间没有真正空过。
那里,曾经装满了瓶瓶罐罐,地上铺满了木屑类的东西,那是父亲照着书本在种植平菇。平菇进了市场,父亲的欠账簿上就划去几个数字。
那里,曾经堆放了很多笼子。父亲从报纸上的“豆腐干”里寻到卖长毛兔种兔的人家,买来了种兔开始养兔、育兔。兔子繁殖很快,我家的兔笼子已是一排排塞满了那四间平房。
从学校回家,常看到请人在剪兔毛,从卖兔毛到兔毛、种兔一起卖,父亲在长毛兔的市场里也算小有名气了,他的欠账簿上留存的数字越来越少。
养兔的人家越来越多了,兔毛没以前值钱了,父亲的致富小船也很快转了向。又是在报纸的方寸之中,他寻到了卖种鹌鹑的人家。
于是,兔笼替换成了鹌鹑笼,还专门辟了育苗间,只记得那里有很多又大又暖的灯。
家里又是一片红红火火。不下蛋的肉鹌直接进了市场,下蛋的好生养着,每天捡拾小花蛋是件欢喜的事。小花蛋有的进了市场,也有家有红白喜丧的人家直接过来称了拿走。父亲还鼓捣腌制了一缸的松花鹌鹑蛋,他这聪明的脑袋瓜真是用到了极致,总是变换着花样。
那本欠账簿上的数字早已划完,但是父亲嘴里还会念叨上面的名字。他记得清每个借钱给他的情景,有人特地送上门来,有人自己也紧张,还硬是挤出来借给了他,他要记住这些情。
3.
父亲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人要对生养自己的和自己生养的负责任”。
早年艰难,让父亲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
但是,在有些方面,他花钱毫不吝啬。
很小就撇下他的我奶奶瘫痪多年,他每个月都要送钱过去,而他那两个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弟妹,却为争夺老人享用的列属抚恤金而闹得不可开交。老人走了,他承揽了丧事所有费用,却依然没有索要一分丧葬费和列属抚恤金。
父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小时候照顾过他的叔婶,他总是记着情,走得动的时候常去看看,后来走不动了,常吩咐我们买点东西过去。父亲走得突然,去年,家中早早备下的那份却因为入院而没能及时送出的中秋月饼拿到老人手中时,老人倾刻泪奔。
父亲有时似乎有点小气。那么多年,他给孙辈的压岁钱从来都不超过500。他对我们严苛,不会随便给予金钱,他要我们对孩子也严苛一点,不能让孩子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但是出人意料的,他一视同仁,给三个孙辈都准备了一份教育基金。
在现今的大环境下,我们常为孩子的学习而焦虑。父亲却是想得明白,他虽然也让孩子们好好读书,但是在我面前却也常说大学不是唯一出路。再回想我考大学时他跟我说的冰砖和肥皂,其实是他想宽慰我的冷幽默,只是我一直没能懂。
父亲走了一年了,其实他的身影一直鲜活在我眼前,他是比活着的时候更深刻地复活在我心底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