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九年冬,腊月,庚寅,帝崩于凤翔殿。
帝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即位以来,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
是时太子返京,恸责不已。户部侍郎和嵘问陈先帝玺绶所在。陈正色曰:“国有储副,先帝玺绶,非王侯所宜问也。”
时群臣初闻帝崩,相聚哭,无复行列。孟相厉声于朝曰:“今君王违世,天下震动,当早拜嗣君,以镇万国,尔等但哭邪!”乃罢群臣,备禁卫,治丧事。
——《燕书|帝王纪|太祖宁皇帝本纪》
这是她离开之后的第五年。
“咳咳咳,咳咳咳......”
长安入冬之后极为寒冷,燕洵坐在凤翔殿里止不住地咳嗽,身上虽然裹了厚厚的棉袍,屋子里也燃着暖暖的地炉,可身上却好似坚冰,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圆木桌上摆放着一碗丹参鸡汤,还在冒热气,幽幽清香漫入鼻间,他反倒觉得全身筋骨轻松了不少。从前她总是怕他身上的那些旧伤复发之后,疼痛难耐,所以总会隔上几天就给他熬这样的一碗汤,既暖身又活血。
她在的时候,他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总是笑他,琛儿都没你这么乖顺的!
可自从她走了以后,这汤御膳房日日送来,他却是一口也不肯喝了。
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他总觉得两人还没相守多久,她就又离开他了!
她刚走的那年,他带她从上林苑回来,回宫亲手给她换上皇后的凤袍,一身明艳宫装,美得让人离不开眼。
他痴痴地抱着她在凤翔殿呆了三天,就是不肯宣布皇后薨逝的消息。
她哪有走,她明明还陪着他的。说不定,她又会醒过来的!就好像从前,他以为他真的永远失去她了,可最后历经千辛万苦,才发觉她就在自己身边。
可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幢孤寂的大殿,怀里日渐冰冷发紫的身体,让他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永宁十四年深秋,帝都长安的各寺庙佛院,钟鸣之声响彻不绝,京师戒备森严如同大敌来临,缟素绵延好似隆冬大雪覆盖。
她当年作为宁妃下假葬时,何其简陋粗鄙,如今这声势浩大的葬礼,却也只能以纳兰红叶的名义来办。
她和他这一世相守,竟是如此艰难。
自她走后,他还是常常会批阅奏折直到深夜,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他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之后的那一点午夜梦回的时间,总会闭眼去回忆她陪在身边的日夜,一遍遍回眸她的笑颜和温柔。
宫人和大臣私底下都悄悄地议论:皇上老得好快。可只有他在默默计算着去见她的归期。
天地日月星辰,草木山川湖海,这壮阔雄伟的天下是他的,繁华三千的万里河山是他的,可这殿里的荒凉空旷,深夜的寂寞孤独,也是他的。
“陛下,太晚了,该歇息了!”陈监小心地提醒他。
“咳咳!”燕洵又猛地咳嗽一声,将思绪缓缓从回忆里抽回,望着窗外如墨黑夜,低声道:“去把公主叫来!”
陈监瞥了一眼燕洵手里带着血丝的绢布,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宁阳公主还是端阳公主?”
燕洵缓缓地叹一口气,似乎是想了半晌才道:“两个都叫来吧!另外,左右丞相也叫来!”
“诺!”陈监点头应下,连忙吩咐一个小太监去叫人。
燕洵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由于先皇后的缘故,一直对宁阳公主燕玉瑶宠爱有加,燕玉瑶和燕玉琳虽然都有了府邸,可自从先皇后离世,燕玉瑶就鲜少回府,常常住在宫里照顾燕洵。因此,燕玉瑶一接到消息,简单的梳洗之后便随着小太监匆匆赶去。
冬夜冰寒,冷风刺骨,哪怕披着暖和的斗篷也仍旧觉得这风刮得人实在生疼。
燕玉瑶神情严肃,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忽然,她猛地停下,夜里下过冰凌,地面湿滑,她险些摔倒在地,小太监和侍女连忙扶着她,“公主小心!”
燕玉瑶在两人的搀扶下站稳,身子微微颤抖,她的手紧紧抓着小太监的手臂,捏得他生疼。
“父皇的身体,今日如何?”她极其小声地问了一句。
小太监低着头,神色凝重,回她:“跟往常无异,只是陛下今夜一直未曾安睡。”冷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言语中更添了几分寒意。
燕玉瑶默了一瞬,才又加快脚步,形色仓皇地赶去。
燕玉琳在宫外,又是深夜,所以玉瑶自然是最先到的那一个。随着小太监进殿时,她的父皇正被陈总管搀扶着,立在一幅半人高的画像前,静静凝视。
她一眼便看出,那是宁妃的画像。从前她也和弟弟燕其琛一样,总是认为他们的父皇在画伊贵妃,可长大后才发觉,两人是截然不同的。
“父皇……”玉瑶走上前去,轻轻扶着他的另一只手臂。
燕洵缓缓地回头看她一眼,慈爱一笑:“玉瑶来了.......咳咳...咳......”他再次咳嗽起来,浑身都在颤抖,玉瑶和陈监急忙把他扶回软塌上躺下。
半晌,他才停止咳嗽,沉重的喘息声好似窗外的寒风一般,刮得燕玉瑶心头一阵一阵的疼。
“太子呢?回来没有?”他虚弱地问道。
“陛下,林大人回报,说太子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陈监眼里含着泪地说道。
他这番把两个公主和丞相叫来,又频繁问起太子,显然是准备交代后事了。
五年前皇后薨逝的时候,太子燕其琛就因废后一事与皇帝一直闹得不和,三年前更是因为皇帝将孟太傅贬官之事一气之下出走,皇帝对外宣称太子身体赢弱,终日于东宫澜竹苑养病,然而多数人心里还是知道太子离京的事情。
燕玉瑶看着她父皇深陷的眼窝,病体消瘦得已经撑不起龙袍,不禁黯然落泪。
“父皇放心,琛儿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燕玉瑶强忍着泪道。
她前些日子接到消息,燕其琛在返京的路上遭遇刺杀,后来又被山贼掳走,生死不明,她吓得心惊胆战,派了不少暗卫出去找人,却一直没有消息。
她不由得忧心,琛儿能见得父皇最后一面吗?
燕洵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虚弱地笑着:“傻孩子,你当朕不知道吗?不过你也别担心,琛儿三年前离京,朕就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他,他年少轻狂,还得历练一番才能成为真正的储君,他会回来的,只是,朕恐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父皇!”燕玉瑶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生死有命!况且,我盼这一天很久了.......”他带着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她熟悉的容颜。
“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一个小黄门几乎是直接闯了进来,兴奋地大喊道。
凤翔殿的人都知道皇帝念着太子已经念了许久,得知遭遇刺杀后更是茶饭不思,这一对天家父子,闹的时候彼此都不留情面,可挂念却也不比谁少。
燕其琛一身紫黑长袍随于身后,他飞奔了过来,在燕洵榻前“扑通”跪下。
“父皇!儿臣请罪来了!”
他如今已是十七岁的俊俏少年,英姿俊伟。那一张神似他父皇的脸庞,五官分明,却带着深深的愧疚自责,拜伏在他身前。
时隔三年,燕洵看到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孩子是三个儿子中他最疼爱的,也是他一手带大的,正因如此,三年前他才会那般任性地离京出走。
燕洵没有让他起身,而是从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燕玉瑶要去扶他,他却摆摆手,苍白的容颜似乎微微变得有几分红润,精神也与刚才不同。燕玉瑶悄悄抹了眼泪,她想起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燕其琛,你说请罪,请的是何罪,朕却不知。”他即便缠绵病榻,可十几年的帝王威严却是有增无减,眸光锐利的看着身前的儿子,兴许他出去这一趟,真的是明白了不少事情。
燕其琛仍旧跪着,低头道:“身为人臣,出言不逊,于君乃悖逆不敬之罪;身为人子,弃父不顾,于家乃不孝不悌之罪;身为储君,擅离京师,于国乃无能失德之罪!父皇,儿臣知错了,请父皇责罚!”
燕洵淡淡一笑,眼神示意陈监把他扶起来,燕其琛起身时,燕洵看到他唇边青茬的胡须还没来得及剃掉,显然只是匆忙换了衣服便赶来的。
燕其琛一言不发,他看着自己父亲瘦削的面庞,苍老的容颜和满鬓白发,鼻子一酸,硬是忍着泪意。早在回来的路上,他就遇见出宫去请两个丞相的人,心里隐隐地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想到现在一见,短短几年他的父皇已经病成这副模样。
“琛儿,你过来!”燕洵现在神光大好,也不想去计较之前那些事,招呼他坐到身旁。
虽然隔了三年,但父子二人却毫无生疏感,燕其琛点点头,坐在榻边扶着父亲的身子,触手便是如砂硌手的骨头,他心里无比自责,这几年,他到底在闹些什么脾气?
燕洵从枕边拿出一个金木长条匣子,郑重地交到他手里:“遗诏早已写好,你虽是储君,无人敢阻拦你继位,但毕竟这些年你离京在外,虽然辽州、云州等地你都混熟了,可这京师才是国脉所系,所以朝中不可无心腹忠臣。左右丞相已经在路上了,我原本担心见不到你了,所以没有叫你的其他兄弟。如今你回来,朕倒也能安心走了!”
他一连说了许多话,气息已经不够,燕玉瑶急忙倒了杯水,一边给他喝下一边拍着后背帮他顺气。
半晌,燕洵才觉得又有些力气了,继续道:“朝中诸事,朕早已跟你姐姐交代清楚。至于你母亲的事情,朕也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她,你若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大可去问她。”
燕其琛低着头,内心愧疚无比,“儿臣知错,儿臣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任性!”
燕洵却是一笑,“只怕你想任性,也是不能了!琛儿,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虽然被朕宠得有些过了头,可能力朕却是知道的,三年前孟相一事,你说得没错,朕确实有私心。这皇帝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如无能力,只会酿成家国祸难。你的两个弟弟虽然都很出色,可并不是继位的最佳人选。你记着,朕立你为太子,不是因为你是朕最爱之人生的儿子,也不是因为你是长子,而是因为,朕觉得你有治理好这个国家的能力,否则,你擅自离京三年,朕早就可以按照国法废了你这个储君。你明白没有?”
燕其琛的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哽咽道:“父皇用心良苦,是儿臣不孝!”
燕洵看着他脸上泪痕遍布,皱眉训斥道:“堂堂储君,这样难看!”
他双眼微微闭上,似乎十分困倦,缠绵病榻已有三年多,身体早就虚弱不堪。
燕其琛的泪还是无声无息地掉落,后悔、愧疚、自责种种复杂的情绪都交织于心,堵得他难受至极。
众人都静静地立在一旁,小声啜泣,燕洵又微微睁开了眼,气若游丝,他继续道:
“南梁这几年趁着朕身体欠安,越发野心勃勃,扰乱边境。朕走了之后,边境军务之事,你向程鸢他们多学习,孟月溪的相位,朕已经恢复,太傅之名也会再次加封。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你须切记,为君者定要权衡好权、情二字,断然不可因私人感情误了家国大事。朕十七岁时,天真不谙世事,一心只念儿女情长,招致当年燕北几十万军民遭到屠杀,你的祖父祖母,也都因朕获罪遭难。如今你也刚好十七,冠礼朕已无法为你操办。这些话,日后你慢慢体味吧!”
燕其琛已不知该如何回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燕洵见窗外黑夜中似乎有光芒若隐若现,他强撑着起身,缓缓道:“好像是下雪了,琛儿,你扶我出去看看雪吧!”
燕其琛和玉瑶两人急忙左右各一人搀扶着他瘦弱的身子,一步一步慢得像是田地里老得已耕不了地的老牛。
一出殿门,寒夜的月光映照下,漫天雪花疯狂地飘落,不久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狂风卷着碎雪袭来,吹得庭院里的树木咔吱咔吱地作响,裹挟着树叶和雪花落在他脚下,似挽留,又似是催促他离开。
燕洵在两个儿女之中站立,静静看着飘扬而下的大雪,声音极弱:“好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呀!你母亲最怕冷,偏偏又喜欢雪。往年她总会等雪后梅花开了酿一坛酒给我,如今已有五年没有喝到了。我这一辈子谁都不欠,唯独她,我欠的永远也无法还清,便只有守着她为我奔波一世,牺牲幸福换来的江山,你也要好好地,替我守着它!”
他的神色那般温和,燕其琛恍然间见到了从前在他母后面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燕洵慢慢地将头靠在儿子宽厚的肩上:“我走后,清和殿里枕下的玉佩,一并放入梓宫。葬在宁陵。随葬一切从简,也无须人陪葬,她喜欢安静,我带那么多人去,会吵到她。”
燕其琛和燕玉瑶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握紧了父亲的手,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双眼似带着光芒,紧紧盯着远处漆黑的一处,唇角微微上扬:“你是不是等不及,来接我了?珺儿,我终于可以去陪你了......”
永宁十九年腊月冬夜,庚寅,太祖崩于凤翔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