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真正的自由的。你想体验那种感受?你就要欺骗自己,或者从别人那里掠夺来他们的有限自由。”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面前是一群玩闹着的孩子,耳边则再一次响起了这句话。事实证明自由是个可怕的词汇,它引导人的思维脱离开他的生活,这个安全的拥有重力的地带,直把人的灵魂拽到冰冷的深空里去。
我为什么不能安静坐在这儿看这些孩子玩耍呢?我想着。你看那彩色的像皮球,那些脏兮兮的可爱笑脸,褶皱而夹杂着绿色草茎的衣服,在阳光下连半空中扬起的泥土都显得格外亲切。
孩子就像是雏鸟,我对自己说。一群饥肠辘辘的雏鸟,刚刚从混沌的蛋壳中挣脱出来,迎接这个缤纷的世界。有时候我觉得雏鸟吃掉承载和保护过自己的蛋壳,也许不只是一种补充营养的行为,它象征着一种无意识的决断:即自身将决不再回到过去的那种昏暗逼仄的环境里去。
“你不能光这么想。”他终于开口了:“也许这也是一种怀念......是的,怀念,依恋,大概那样的情感。”
“也是恐惧?”
“对,也是恐惧。这是显而易见的,一切情感,究其本质均为恐惧。”他点点头:“所以这也是一种恐惧。一种离开了自身的安全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后,对外界展示出来的一种恐惧。他们来到的是一个空前的,缺乏实感的全新世界,他们理应感到恐惧。于是雏鸟吃掉旧世界的最后一丝残影,将自身的过去和文化烙印当做不可丢弃的行李,一同上路旅行。”
“共同记忆。”
“对,共同记忆。这是最为梦幻的一种印随行为,即对自身过去熟悉的东西的本能追寻。”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这里提到印随是否是符合这个词汇的定义的,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新世界......”良久,我开口:“新世界是那样可怕的?我是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对雏鸟来说?”
“人们说未知是可怕的。”他摇摇头:“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新世界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区别。可怕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新’这个概念本身。因为新旧,于是出现了区别。因为区别,于是出现了拒绝和分歧的可能。人们可以接受敌意,但人们无法接受不同。”
“任何人之间是不同的。”
“这不一样。在某种意义上,你们都是完全相同的,你,他,她,他们。就像人类和猪,虽然外表不同,结构和习性不同,但是DNA层面上的区别却极为有限。如果两样生物可以患上同一样疾病,那么你就不能说它们之间有决定性的区别。”
“但是那一点点区别,营造了整个多样的生态系统。”
“你那多样的生态系统在原子弹面前毫无意义。”他喝干了手里握着的啤酒,“噼啦”一声把金属罐捏瘪:“我们在探讨的就是原子弹级别的问题。所以别拿猪和人的区别来说事。”
“所以某种意义上,猪和人之间毫无区别。”
“某种层面上。”他说:“这个问题本身无关紧要。猪,人,或者马还有熊,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雏鸟是怎么想的?雏鸟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雏鸟到底体验了什么?”
“雏鸟?”我看着他:“自以为是,以及对自身的背叛?”
“所以我喜欢你。”他点点头:“这是我听过对‘自知’和‘成长’两个概念最有意思的表述。”
“你看。”我说:“如果蛋壳是完全封闭的,不透明的,那么事情还好说。但问题是蛋壳并非如此——雏鸟在里面可以通过薄墙来观察外界模糊的光影,透过气孔来接触外界微弱的气息。它既可以通过太阳的光线投影下的光斑隐约察觉到它的存在,也可以通过对温度的感觉分辨出距离它更近的方向。于是在一个夜里,当雏鸟冲破了蛋壳的束缚,第一眼看到了电灯的时候,将电灯和之前观察到的种种关于太阳的痕迹联系起来,视电灯为太阳也是实为可能的事。”
“实为可能。”他笑笑:“但是你的比喻糟糕透了。那样的话这小东西也未免太蠢。”
“这不重要。”我用他的话语来进行回击:“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雏鸟自认为自己知道。他不仅知晓自身的世界。他亦知晓外界的情况。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知道,或者说他相信自己知道。”
“但是电灯终究不是太阳。”
“电灯终究成不了太阳。”
“雏鸟会发觉电灯不是太阳的。他也许喜欢电灯,也许讨厌太阳,但是那都无关紧要。重点在于雏鸟终将发觉电灯和太阳的区别。而一旦他发觉到这之中的区别,它就必将面临一种选择。”
“继续相信电灯就是太阳?拒绝承认二者之间的差别,带着蛋壳的遗迹把脑袋钻进沙丘里?”
“或者彻彻底底的背叛。事实背叛了自身,自身背叛了过去。背叛过去的自己是生物的本能,那种灵魂中自带的愉悦会冲淡一切负罪感,甚至不再能听见任何声音。因为那都将归作陈腐世界的最后哀鸣。”
“真可怕。”我说。
“这些都在发生。”
“所以生物必须接受这一切?要么站在这一端鄙视那一端,要么站在过去拒绝未来?”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我猜我们都必须选择一个队伍去站。其实事实上已经没有留给我们选择的余地了,你只能选择一端,就是你终将选择的那一端。”
“真糟糕。”我说。
“真糟糕。”他重复。
“所以真的没有办法?比如雏鸟不再关心新世界和旧世界,不再关心电灯和太阳之间的区别?只关心自己?只关心自身内在世界的种种冲突?”
“那样的雏鸟是活不久的。没有雏鸟能靠把脑袋扎进沙子里活过第一个寒冬。而这个冬天已经不远了。”
“或者也许雏鸟可以像是走钢丝那样,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蛋壳的边缘?一只脚踏在旧世界的大地,一只脚悬在新世界的半空?”
“没人可以那样活下去。太多压力了。那本身就是不稳定的,这一点亲身经历过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上你无法再承受那种糟糕的状态,也是我坐在这里和你谈话的原因之一。”
“是的,我不再那样了。”我点点头。
“想要活下来,对雏鸟来说是简单的。只要好好呼吸,听从最响亮的那个声音,绝不以身试险,娱乐至死即可。简直比轻微感冒的药方还让人容易理解。但问题在于,也有你这样的雏鸟想要活下去。我是说,真生意义上地活下去。不是听从谁的声音,不是作为神的一部分,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整个世界分明界限,那样真正地活下去。”
“在蛋壳内,那样是不可能的。”
“在蛋壳外同样不可能。”
“蛋壳之中不存在自由。”
“蛋壳之外同样。”他看着我:“自由是个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这世界上本就没有‘自由’这种东西,超市里没有一个货架上能找到它就是明证。你已经在离人们心中距离自由最近的超市里,在消费主义之中徜徉了,但你依旧见不到关于它的一片影子。”
“人不该追寻自由?”
“自由是个谎言。而谎言则包含目的。人不是为了追寻自由而追寻自由,人是为了摆脱痛苦。摆脱他人制造的痛苦,摆脱自身加以的痛苦而追寻自由。”
“所以我应当怎么样做?”
“看清楚。看清楚蛋壳内外的差别,真正的差别。超出了语言范畴的差别。不是语言中诞生了思想,而是思想中诞生了语言。看穿那些由语言所编织成的陷阱,看穿那些语言之上的思想中存在的真实。不要把谁想得太好,也不要把谁想的太坏。就算做不到理解内核,也要模仿这个形态。那样的话或许有天你也有机会在谁的枪口前跪下。”
“到那个时候,蛋壳呢?”
“到那个时候,就没有蛋壳了。没有旧世界,也没有新世界。只有世界。”
我没有说话。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看着那彩色的像皮球,那些脏兮兮的可爱笑脸,褶皱而夹杂着绿色草茎的衣服,不由得觉得,在这样的阳光下,连半空中扬起的泥土都显得格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