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吕蒙也终于踏入家门,这大半年来第一次再见得家人。
近黄昏时,天色已暗,天空彤云密布,看似晚上会有薄雪。吕家两进的小院子里灯火通明,门口的人也川流不息。男主人出人意料的一回来,让家里人更加忙碌起来。
吕蒙和寡居的家姐吕英,正在堂前陪老母闲话,门口的一个亲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来。
“大人,大人…”那亲兵指着门外,急得脸色发白一时说不明白。
吕蒙皱眉:“你见着鬼啦?”
吕英轻啐了一口:“口没遮掩。”
说也古怪,这一啐倒是让亲兵立刻恢复了正常:“是至尊,在门外呢。门口有驾乌顶大车,停了有好一会儿。属下觉得奇怪,上前探问,不料…”
吕蒙急忙下堂,走向门口迎接。亲兵跟上,嘴里仍然没停:“…不料那驾车的扬鞭就要走。属下觉得可疑,就拦住不放,不免闹了起来。谁想到车里人是至尊…”
吕蒙走到大门口,正看到孙权慢慢挑起车帘,随行的是袁夫人。
“你调养的好家丁啊,”孙权看着对方,“孤的车驾在他眼里容不下。你家是兵营还是怎的?”
“他是末将的亲兵,好歹见过至尊的。”吕蒙笑道,“否则不定还要出什么误会呢。”
然后他伸出手:“至尊既然来了,就到寒舍一叙吧。我家老母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至尊了,正唠叨呢。”
孙权想解释自己不过是路过,就不叨扰了。但吕蒙站在那里,伸着手,眼睛里的闪亮和身后家门的灯火相映成趣。他实在禁不住这个邀请的诱惑。
于是他一笑,扶住小厮的手臂,从车上爬下来。袁夫人也款款而下。
吕母和吕英,娘俩儿已经在正堂前迎接。虽然孙权的造访出人意料,但这位主上也不是没有过类似行径。更何况去年孙权迁都建业的时候,大多将领都留守大营。于是孙权就令几个亲近将领的家眷随自己的府邸搬迁。就这样,吕蒙一家还临时下榻在孙权府邸的侧院一阵子,因此比其他人家还更要随意熟络些。
几个人在堂前寒暄完毕,入内落座。屋里并没有其他男丁,孙权就问吕蒙夫人和长子琮儿何在,何不一起叙话。
吕蒙一笑,说:“琮儿念书还没归。拙荆在后室伺候孩子呢。不大点儿的孩子没见过大热闹,哭喊着不能入睡。现在不睡,这后半个晚上就不得安宁了。”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落霞了,”袁夫人笑着,搀扶着吕母,“听说她生了第二个孩子,忙于照料,不便叨扰,这次难得至尊有雅兴,我便磨着一起来看看。”
“这是哪里话呢,我们以前在贵侧院暂住的时候,多亏你照顾有加。”吕母轻扶着袁夫人的手,慈爱地说,“你清瘦了好些,得闲了常来走走。落霞还在念叨着你呢。”吕母又对身后的嬷嬷说,“你去告知一下夫人,袁夫人来了。”
袁夫人与落霞自幼相熟,又机缘巧合在异乡相聚,两人自比常人,分外情深。
“哦?子明有第二个公子了?有名字否?”孙权问。
“单名一个霸字。”吕蒙回答,“字么,等大了再说。”
孙权有些奇怪:“吕霸…这名字….不是子明你的风格啊。”
吕母已经笑起来:“你看看,至尊也这么说。当初我说这个名字好生奇怪,你就随便取了。”
吕蒙又是一笑:“我是个粗人,哪里来那么多咬文嚼字的时候?取就取了,再思前想后的多麻烦。”
“你不会是随兴霸的意思吧?”孙权突发奇想,“还是跟他斗酒输了的结果?”
“哪里。”吕蒙摆手,“我儿子的姓名跟他有什么相关?”他随即抓抓脑袋,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其实这孩子的性子如果随兴霸,倒也不错…痛痛快快简简单单的,没那么多闹心事,多有福气。”
孙权哑然,半晌回答:“倒也是。”
甘宁虽然粗中有细,但到底是个豁达人。他惹了那么多麻烦之后,孙权还没有跟他翻脸,不过也就是喜欢此人的品性。
当然吕蒙接二连三的替兴霸求情,也是其中缘由之一。
这边吕母继续拉儿女的家常:“至尊好福气,子嗣兴旺,如今有几个小将军了?”
“不过三个而已。“孙权笑答,“下一个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还是个男孩儿,就叫他孙霸如何?”
吕蒙摇头:“这…至尊欠妥吧?兴霸那小子知道了,岂不是会得意到天上去…”
姐姐吕英插嘴:“咱们家里人的话,若是不说,谁能让他知道?”
“阿蒙的嘴巴向来是严的,”吕母瞪了闺女一眼,“只是不知道谁的嘴巴大,三姑六婆的串门子就会说的天花乱坠的。”。
孙权已经笑了。袁夫人也噗嗤一笑。当年生母吴氏还在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大哥少年老成,三弟性直,四弟年幼,插科打诨的总是自己。想来吕母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只是养了个颇似闷葫芦的儿子,真是奇怪。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灯光掩映中,可以看到半空中偶尔有一两星儿小雪花飘下,落地即化,不留一丝痕迹。寒意渗进门窗里,却被屋内的暖意融融拒之门外。
落霞哄完小儿入睡,微笑含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袁姐姐可算来了。”大步流星,迈入厅堂,给孙权和袁夫人行礼,“天色已晚,至尊和袁姐姐,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吃个便饭。”
吕母也有意留饭,孙权兴致正好,就答应了。这边的吕蒙已经遣人给吴侯府中报信。
正好吕家大公子琮儿回来了,在祖母的指引下,给孙权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便挨着吕母坐下。只是低着头,一直不敢直视父亲。孙权暗觉好奇。
吕家饭桌好生奇怪,不是一人一几的分食,而是几人团坐在一张方案前,竟是时下风行渐盛的共食摆设。难道这家主人在这上面居然有闲情逸致?
孙权看看左手边端坐的吕蒙。后者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笑着解释:“委屈至尊了。我们穷人家,有点儿吃的就不错,哪里讲究怎么分,抢还来不及呢。一家子人历来是这么过的。”
孙权无言,低头看着端上来的一大盆鱼汤,喃喃道:“孤可抢不过子明…”
“至尊说笑了。”吕母一边作势请,一边笑道:“阿蒙每次回家,都要这一份小时候馋得不能再馋的杂菜鱼羹。这么多年了,可怜价儿的,还是忘不了这粗糙东西。”
孙权微微嗅了嗅,已经知道鱼是上好的新鲜鲈鱼。吕母虽然自谦,但做娘的自然不能委屈儿子。
吕蒙已经拍开一小坛新酿,持长勺在酒面上轻轻荡两下,撇开新绿色的酒渣,给在座四人依次奉上酒觞,给小吕琮也倒上半杯。
酒色清浅,味微醺,有股自然的果味芳香。
“果子酒。”落霞看着孙权歪头辨赏,不禁觉得有趣,就插嘴解释:“娘不让浪费粮食,于是我和姐姐就只好自酿果酒了。这酒甜酸,很浅的,至尊请放心畅饮。”
“袁姐姐,你也尝一下,这虽然是江南的果子酒,较之昔日的豫州梅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袁夫人饶有兴致地端起酒杯,细细品了一口,清香,微醺。一如她们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然而,此情此景,恍如前世。
孙权不免有些失望。小小桌子热气腾腾,一家人并膝而坐,和大酒宴上的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此时细火缓培,温暖如春,其中自有一份让他心中怦然的味道。只是这甜甜的果酒是女人家的消遣物,真是可惜。
吕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抬起酒觞敬了一回:“至尊还是悠着些,顾及身体的好。”
“我刚才一眼看见,还说这脸儿怎么黄黄的,看着象大病初愈似的呢。”吕母也叹。
孙权心事被说中,只好自失的一笑:“没什么,偶染了风寒而已,已经好了。”
吕蒙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孙权,随手给母亲布上新上的菜馔。
一时饭毕,吕英娘俩儿和琮儿起身告辞,去后堂歇息去了。落霞拉着袁夫人去内堂话家常。两名侍女撤掉残席,重新摆好案几,奉上新煮的茶汤。
府前的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浅白色。彤云厚重,不见一丝月光透过来。看来这一整夜都会纷纷絮絮不停。
落霞把透绿色的帷帐都拉了下来,内室烤着火,暖意融融。茗茶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淡淡的墨香和袅袅的茶香在斗室内升腾。
她亲手给袁夫人斟了一杯茶,“这是雨前的茶水,特由乡下捎来的,清香沁人。姐姐尝尝。”
果然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绵长。
屋内并无香引,但酒香犹在,暖意融融。孙权大咧咧的斜卧在案旁,手里玩弄着尚有些残酒的酒觞。吕蒙则给案上灯烛修剪烛芯。
奉茶的侍女形容尚小,身段单薄,都是女童的模样。孙权眯着眼看了半天,转头问吕蒙:“想不到子明对女童情有独钟?”
吕蒙一怔,才明白孙权之意。他没好气地笑哼一声:“至尊想岔了。我难得着家一次,家里的杂物都是拙荆和家姐料理。我哪里有心管这些。”
他把孙权手中的酒觞拿过来,代之以一杯热茶。“这两年北面江滨郡县的流民增多,秋后总有南下求生的百姓,路上因困买卖儿女的也四处可见。我娘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总是尽力资助些儿,实在不行就买下来。”
这话说到曹操这两年的徙民行径,孙权不由坐直了身体,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合肥以南大片耕地荒废下来,他想着就心焦。
看到他这幅模样,吕蒙急忙把话岔开:“这些女孩子不过几年都要配人。”他一笑:“我家几个女人做媒,做得不亦乐乎呢。”
“琮儿快八岁了吧,功课如何?”
“倒是识得不少字,能背几篇经书,比我强。”
“哈哈,虎父自然无犬子。只是这孩子和子明你似乎有些生分啊。”孙权一说心中疑惑。
吕蒙无奈地点点了头:“是呀,我常年在外,与妻儿相聚甚少,一年到头来说不上几句话。琮儿虽小却好文不喜武,自然也就有些生分。幸有拙荆悉心教导,不然我真无法撒手。”
孙权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无奈。享天伦之乐,人之常情。然而有些人,注定与庸福无缘。
少叙片刻,孙权起身告辞,才发现那酒也有些后劲儿。吕蒙扶住他:“天色已晚,不如留在我这里歇息吧。”
孙权摇头。他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走的时候却明白自己必须要走。面前这一家人的幸福不需要自己留恋,只需要扶持。
戌时分,孙权已经坐在车上。车驾随着轻微地颠簸,摇摇晃晃地返回府邸。
车外依然是絮絮纷纷,车里有些寒意。吴侯怀里抱着一坛酒糟鹅掌,手盖在封口上,怡然自乐地闭目养神,一点没有怕冷的意思。
他刚刚想明白,自己的这点幸福美满,也要那么一点扶持,正如吕蒙刚才托在他臂弯下的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