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鲁迅的其他小说作品相比,《故事新编》的读者数量应该算不上多,不过《故事新编》的文学性及思想性似乎越来越受到推崇。学生时代读过《故事新编》,却读不出一个个看似荒诞滑稽的故事背后的深意,读来感觉更像是鲁迅在人生的苦闷和困顿时刻游戏笔墨罢了。今天看来,以少年时代的阅历和见识,是不可能读得懂《故事新编》的,借用一句当下的流行语:少年读不懂鲁迅,读懂已是中年人。当然,人到中年也未必就能完全读得懂。
最近偶然读到了北大知名教授钱理群对《故事新编》的解读,觉得很有些见地,以其中的《奔月》为例,钱理群认为《奔月》的主题便是探究后羿在完成其射日的英雄业绩“以后”,发生在其身上的故事。英雄人物后来或者说后半场的人生遭际,是鲁迅想要注入这个神话传说故事题材的现代精神或现代思考。《奔月》就是讲述了后羿后来的悲催故事,在完成射日壮举以后,后羿便从人生巅峰跌入谷底,陷入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人生境地,还落得个妻离友判的下场 --- 妻子嫦娥和徒弟逄蒙都背叛了他,好不悲摧!“新编”入英雄故事的是鲁迅对现实人生的深刻洞察和思考,是鲁迅超越时代的现实主义精神,赋予了《奔月》这个故事哲学意义上的悲剧色彩。
《奔月》表面上似乎只是讲了一个英雄落寞或英雄末路的故事,其实如果抽去英雄人物这个标签,后羿“以后”的故事,其实正是反映了一种普遍的人生现实,映照出一种普遍的人生境遇,后羿正是遭遇了一场现代意义上的中年危机或中年困境。射日壮举标志着其人生和事业的高光时刻,“以后”便堕入箭无可射、顿顿“乌鸦的炸酱面”的碌碌无为的平庸人生;更悲催的是,徒弟逄蒙对他施以暗箭,妻子嫦娥偷吃灵药弃他奔月而去,他最后也只能感叹“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这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中年失败男悲催男的形象吗?
晚唐著名诗人罗隐的《筹笔驿》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句:“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将诸葛亮北伐中原未能成功归因为“时运”已去,致使英雄人物失去了筹划其雄才伟略的自由。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所谓时势造英雄,而不是英雄造时势。教员就很喜欢这句诗,曾引用它来点评古今人物。这句诗句也可以拿来为《奔月》塑造的后羿这个“后英雄”形象做个签注,当然,诸葛亮是因为英雄“运去”而壮志未酬,而后羿是完成了人生壮举以后,由于时运已去而失去英雄的舞台和光环,同一句诗句,可以注解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或人生困境。
后羿的悲催故事有着很强烈的现实意义,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个悲催人物形象推而广之。我等普通人,自认为平凡,自贬为草根,自嘲为社畜,我们不是什么社会精英时代英雄,没有什么人生的辉煌可以自傲,但是我们普通人也有人生的高光时刻:或许你曾是学霸少年得志过,或许你曾在职场意气风发过,或许你曾在商场左右逢源过,或许你曾在情场春风得意过。但是更或许的是,你后来遭遇到了中年困境,甚至“三十五岁危机”;悲催的是,你发现你在职场已经失去了竞争优势,你又脱不下那件“孔乙己的长衫” ,或许即便你脱下了,你发现同样没有竞争优势;你被妻子冷嘲热讽着鄙夷着嫌弃着 — 在这一点上你与《奔月》里的后羿倒是悲喜想通的,你开始怀疑爱情怀疑婚姻怀疑人生。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你终于发现你已经被社会定义成了中年油腻男悲催男失败男。
一旦遭遇了这样的中年危机,我们该如何自处呢?是与命运抗争从头再来,还是自认失败选择躺平?其实不管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都要认识到,中年困境已经演化成了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它虽是个体来承受的结果,却是时代的产物,它是个体的伤痛,更是时代的阵痛;我们要认识到,大量个体陷入中年困境更多是这个全球化时代的“时运”变化所致,“运去”使英雄人物失去施展本领的自由,“运去”更使得普通人失去实现自我的自由。所以,抗争也罢,躺平也罢,我们都要先与自己达成和解,在精神上解放自己,放过自己,没有必要将人生的危机归咎于自己,那未必是你的过错。那样才可能聚集起从头再来的勇气,就算是选择躺平,那也会过上潇洒而不颓废的人生。
我们也可以从鲁迅的《故事新编》里学习一点诙谐的人生态度,鲁迅在《奔月》中是用了一种诙谐甚至是滑稽的笔调来叙述后羿的悲催故事的,读来很有一种轻松荒诞的味道,可发一笑。我等凡夫俗子,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不要过于严肃的看待人生境遇的起落。困境其实是一种人生常态,只有报以轻松诙谐的人生态度,才有可能化解。
更何况我们生活在一个最好的时代,顺应时运,相信国运,是我们普通人渡过个体人生困境的最大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