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花世界是否有我的海市蜃楼(一)
有段时间,我特别羡慕那些不学无术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说一些简单粗鄙的话,做一些不计后果的事。他们的姿态强势又透露稚气,思想虚乏又空前自由——在不用任何书本知识的包裹下仍显出超于知识分子的自信。
大学毕业后,我不甘放弃自己的绘画事业又因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理所当然地失业了。爸妈对我实行的长达二十二年之久的投资,如今血本无归,他们比我更需要得到安慰。我的资金所剩无几,剩下的几块大洋用来租了间房,准确来说是个小型地下仓库,开了窗就是长江,以备我看破尘世一时所需。我一鼓作气搬完所有画材,穿越半个城,转两趟公交,没有一个人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原来那些热衷于慈善事业的人并不是身边的路人甲,也许是我身形高大四肢健全,如此一想倍感欣慰。我蓬头垢面肩扛画架臂夹画板,伫于公交形如异类,所幸人不多,以至乘客不会感到厌烦,有几人举着手机在我背后偷拍,还忘了关声音,这样实在是不太礼貌。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是个行为艺术家,不懂行为没关系,反正是个艺术家。
大约因为我还不够努力或者时运不济,我的同学都比我混得要好,有的成了软件大家,有的成了推销专家,有的大学没毕业就有了孩子也算是人生赢家。我对着初升的红日一想:社会将我抛弃我却不能自暴自弃,总得有人给我两刀,才知道自己还会心惊肉跳。
为了补给生活只能去打几份临工,有了一定积蓄后,我开始从事人生的首次小本经营——摆地摊,无非是些小饰品,成色不错且成本低廉,批发价不过五元,翻三四倍起卖,正所谓无商不奸,傻子才做亏本买卖,起初我还有些良心不安,日子久了,心安理得,你买我卖,双方情愿,全是为了祖国的经济发展。
光顾我生意的人除了大学生就是一些小企业的女青年,我们的交谈仅停留在“款式”、“价钱”等浅层方面,与我算得上有点交集的是身边的同行——有个女孩也是卖小饰品的,十八、九岁,小眼睛黑皮肤,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另外一位是男孩,跟我同龄或者比我稍大一点,他卖帽子:鸭舌、牛仔、棒球……各种款式的都有。某一天准备收摊时,女孩问我卖出去多少。我说不多才五件。
她说:“我才卖了一件。”
我安慰她,“今天天气不好,不容易卖出去。”
她叹了口气,说:“我妈以前劝我好好读书考个大学,等毕业了,要什么工作就有什么工作,我不听,励志要出来闯荡社会,干一番事业,这会啥都没干成,只能摆地摊。我又不敢回去,跟我同龄的好些姑娘都嫁人了。”
男孩说,“这就叫读书的上班,没读书的摆地摊。”
我什么都没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对于“名牌大学生”字眼只字不提,此等标签、头衔给我带来的如果不是光环,那势必是耻辱。
此时,一大批城管涌现——面色凝重双目赤红来势汹汹一副上战场杀敌的姿态。有小贩的地方必然有城管,风雨无阻,这是自然规律,就像猫和老鼠。出于求生本能,我迅速收好东西欲跨上自行车潜逃,正当这时,不远处有人吵起来了——一个卖油炸小吃的女人与城管的斗争,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围观人群到来的速度堪比女娲造人的速度,没有谁敢上前劝阻,没有谁敢向权威挑战。不管今日有没有人为这场战争牺牲,小贩明日照样会卷土重来,为了保障个人经济收入,也为了保障城管能持续就业。
隔天,一个小学生从我面前经过,比城管的气势还汹汹,我胆色于这种姿态,上前问道:“朋友,干什么去?”
他一指背上的书包,说道:“去炸CG局。”
我问:“CG局的全称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
我又问:“您知道路不?”
他说:“不知道!但不影响。”
我惧于这种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血气方刚的乱世英雄或者枭雄气概,我只是震惊并不是真的害怕,他让我瞬间肾上腺素飙升毛细血管扩张。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澎湃的长江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同样背着大书包的小学生,我向他靠近想看看是不是白天所见的那位豪杰,小学生冷不防地转过身——豪杰都有很高的警惕性和很强的预知能力,我很欣赏。他停在原地等我,我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不是我视力不好实在是身处梦境不容易将人看清。他喊我哥,走近了又改口叫姐,原来在梦里我的性别也是模糊的。他长着一张成人的脸,身体还是小学生摸样,这就是所谓的侏儒症。我认识他。
我问:“张耀祖,干什么去?”
他指背上的书包,“去炸幼儿园!”
我拉开书包一看,没有一本书,全是鞭炮。我问:“谁得罪你了?”
他说:“教语文的郭老师。我不会写‘e’,总是写反。他说我小小年纪就卖国,我要炸了YE园,向他证明我很爱国!”
我问:“此话怎讲?”
他说:“炸了幼儿园,我就不用学拼音,将来大字不识一个,不会窥探国家机密,就不会卖国。往往窥探国家机密的人都是些知识分子,而我不是。”
我说:“嗯。你大字不识,但逻辑很好,这样也很危险。”
他又指着书包对我说:“这是我过年收集的鞭炮,而且贡献了我全部的鱼雷和窜天猴,我试过了,能炸伤手,威力不小。”
我说:“鞭炮种类杂乱,不好统一点燃,到时候会很麻烦。”
他说:“这个你不必担心,大不了一个一个来。你只要替我保守秘密就行了,我计划了很久。”
我说好,并且拉钩盖章。
梦完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屋内凌乱不堪,长江水在我耳边作乱,我两手空空,碌碌无为,脾气被压敛得几近为零,还未夺眶而出的泪不知是梦境所致还是现实所迫。
原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第一次见到张耀祖是在初一开学。开学那段时间往往人群涣散,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人脉圈,这种时刻势必要涌出一位将领,以稳固人心,带领他们找到人生的方向,走向革命的道路。我不惧于高年级的群威群胆,不甘心为其效力,在我眼里他们得势不过两年终究是要离开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永远是句振奋人心的话,我始终相信地盘是归于更年轻一代的,三年时间足以让我扩充势力达至顶峰。我自封为王,在饭桌上收编一小部分人,他们管我叫“衍哥”(我当时还没改名)。
他们臣服于我,一方面是因为我高大的形象,我在当时是唯一一个敢剪男生头穿名牌运动装插耳机听歌的女中豪杰,我的身高已经超过班上一半以上的男生,或许也没人把我当女的看待;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自荐为班长,班主任对我的英勇加以赞赏当即下令赐予我这一光荣封号,这意味着我可以用权威笼络人心,可以打着正义的幌子四处欺凌,不过前者比较重要,我并不是那种无恶不作的人;第三个方面也不可忽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们吃了我的饭,不能白吃。我用一顿饭建立了一个小型盟邦之后,很多人自愿从军希望归于我的麾下,我打那时候就知道人心贪婪欺软怕硬爱慕虚荣屈于淫威,虽不够淋漓尽致,但已逐渐显露,不过正是我所需要的,只要能拥我为王,管你是不是真心。我在人前树立了一个阳光帅气又霸道的形象,这种形象在当时罕有,那时候的女孩还未或者正当发育,大都面露菜色,身形瘦小单薄,往后的发育只会让她们弯腰含胸羞于显露。所幸我有运动装,足以遮住正当发育的身形以免于难堪。我的头发剪得比男生还短,是当时最新潮的发型,以至很多人甚至我的手下并不清楚我的性别,他们在人前人后阿谀奉承地叫我“衍哥”,至于我姓什么并不重要。
张耀祖就是在这时候成为我的手下的。他被几个人押进教室,一人说:“衍哥,他没登记就想直接冲进来!”
我一屁股坐在课桌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入俗流的姿态,并命人赐他一把板凳。他二话没说,毫不客气地坐下,这种行为令我颇为惊讶又满意。
我说:“报一下门户。”
他说:“我叫张耀祖,龙家港人。”
我很激动,脱口而出,“跟,我弟……”
张耀祖反应很快,“好的,哥!”
比我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周围站着的弟兄,此前并没有这样破格招兵的规矩,他们议论纷纷,对我的做法表示不满,却没有人敢直面于我。我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的断句能力,虽说是短短几个字,但标点符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跟,我弟”与“跟我,弟”意思并不一样,况且我的话还没说完,如此断章取义简直是大不逆,加上我厌恶咬文嚼字懒得解释,就地收了他。
好在这个张耀祖长得帅,虽然是那种城乡结合部的帅。我是不和歪瓜裂枣其貌不扬的人交兄弟的,撑不起门面有损颜面,但太过漂亮智商普遍偏低,被称作“花瓶”或者“漂亮小生”,中看不中用,由此可见,我养了一堆花瓶,只能插些假花,张耀祖算是个漂亮的花钵,我打算种些真花。
金口玉言,覆水难收。我说:“成,家里干啥的?”
他说:“养鸡的。”
一群人哄堂大笑,人仰马翻。
高个问:“是家鸡还是野鸡?”
瘦子说:“废话,那养的能叫野鸡吗?”
高个又问:“谁养的?”
张耀祖回答:“我爸养的。”
瘦子说:“这不废话么,不是他爸养的能叫鸡吗?”
小眼愤愤然,“就你懂的多,就你知道东莞鸡!”
我很厌烦他们的争论,拍桌子吼道:“吵什么!不就是养个鸡吗,碍着你们啥了,有种自个养,没种就看别人养,少说话多做事,懂不?大家以后就是兄弟,不能外敌没攻反倒自宫,呸,是外敌没攻倒起了内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