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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楔子
这是最幸运的拾取,也是最应该的偿还;这是最自由的人生,也是最卑微的枷锁;这是最灿烂的爱情,也是最残酷的无奈;这是最多情的人世,也是最绝望的黄泉!他终于将躯壳留在了这里,在这个自己被遗弃的地方……
高原的云来来去去,飘忽无影踪,就像是抓不住的人生。德札西独自坐在盘出的大石头上,口中叼着一根枯草,用门牙轻轻地咬着。从侧边看去,德札西的头发不是特别黑,有些微卷;皮肤有些粗糙、透出健康的黝黑;浓黑的剑眉下,瞳孔没有聚焦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是望着远处悠闲游走的牛羊,还是望着白色云团下辽阔无边的大地。他焦躁地使劲咬着那根枯草,脑子里浮现出昨天尼玛勾着身子咳嗽的样子……
牛粪掩盖的石头房子在关上门的时候显得有些昏暗,房子正中间放着一个铁皮炉子,火炉里的牛粪燃得有些旺,火星往外吐着火光,看上去有些像是仰头咆哮的嘴,炉上的水壶水也已经烧开,正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气,有些像寺庙里的油灯的烟,缓缓地在整个房间里游荡着。
“咳、咳咳……”尼玛这次咳得特别厉害,她觉得自己这几天完全不能直起腰,只有把自己卷曲起来,尽量勾着身子,这样肺部似乎稍微好受一些。
德札西听着熟悉的咳嗽声,赶紧蹲下来轻轻地拍着尼玛的背,尼玛右手使劲捂住喘不了气的胸口,身子越咳越低,已经快要勾到地面了,左手在空中左右挥摆着。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示意德扎西别拍了……
德扎西不得不停下来,他搓着手,在不太宽敞的石头房子里焦躁地来回走动着,“得干点什么,一个感冒怎么会这么严重呢?对!把门打开,上次来下乡考察的医生好像说过,咳嗽的人应该多呼吸新鲜空气。医生既然说了,那应该是有些道理的。”他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拉开栓门的木楔。
打开门回过头来的德扎西有些许愣神,温暖的阳光从打开的门缝挤了进来,夕阳的橙黄把透进来的光拉得有些长,让室内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而在黑暗的阴影中,尼玛侧对着光,勾着的身子和寺院里面叩拜的影子似乎有些重叠,德札西忽然觉得这看起来像是某种神谕和责备,他有些心虚地张了张嘴。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使劲摇了摇头,甩掉这莫名其妙的幻觉,快步跑了回去。
他用手臂撑着尼玛因咳嗽不停下坠的身体,想扶着尼玛起身躺到床上去。尼玛半勾着腰拍拍丈夫拉着自己的手,轻声安慰着说:“缓缓就好……咳、咳咳咳……”话音未落,竟然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德扎西的手被有一下没一下地扯动下垂,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心好像也跟着下垂,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眼中好像有几颗泪跟着往下坠着,让他觉得嗓子眼上像是压着一块石头,难受得很。他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流泪的,那不过是液体。
“噗……”德扎西觉得时间好像快要停止了,眼睛顺着从自己面前飘过的一团红色看去,那团红色像是一丝红色的线,呈抛物线慢慢划过眼前,向旁边的火炉落下,然后只听到“兹……”几声响,只剩下火炉上一点点暗红在显示着真实发生的过程。
这是血吧!应该是的,德扎西扭动着有些僵硬的头,使劲搂住靠在自己手臂上的尼玛,他脑袋里的神经有些胀,一跳一跳的……好像被妻子嘴边的一丝鲜红给刺激了,活跃得很。“尼玛、尼玛,没事、别怕,我、我抱你到床上去,躺躺就好了,别担心。”德札西红着眼抱着的尼玛一起躺到炕上,颤抖着手擦掉妻子嘴边的血,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只能不停地重复着,“……别怕,睡一觉就好了,别怕……”
耳朵边孩子的哭声很大也很遥远;风好像也有些大,呼呼地响着;“通常咳嗽不是小毛病吗,扛一扛就过去了,怎么会越来越严重?”望着怀中的尼玛,脑子里不停浮现出她弯着腰咳嗽的剪影。“这是指示,这是对我的惩罚,一定是。”
尼玛躺在德札西的怀里,或许是吐了口血,反而胸口舒服了不少。她伸出手指抚上德札西的脸,像是最后的道别一般,看着他认真地说:“德札西,我爱你!”说完之后,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淌,湿了枕套,湿了德札西的心。
“尼玛,你先睡一觉,你放心,不是太大的事。达瓦你照顾一下阿妈和弟弟,我去找阿婆要钱看病。”话音还未落下,德札西就拍了拍尼玛的手,快速转身向门外冲去,他从来没有如此急迫地渴望过能够拥有自由支配的资金,现在尼玛咳嗽这么严重,必须再去向养父母要钱了,这次不给也得给。
角落里传来罗布压抑的抽泣声,罗布今年9岁了,和阿爸长得有些像,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上,透露着稚气。此时的小罗布站在阿妈身边。他右手端着一碗温水,左手使劲地捏住自己的衣角,小嘴抿着,显然是在极力忍住不哭,而眼泪混着鼻涕却不停地往下掉。
他记得姐姐说过,阿妈咳嗽的时候,要站在旁边,不要轻易去打扰,虽然他很想上去轻轻地拍着阿妈的背。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鼻涕和眼泪,侧过头去看了看姐姐问道:“阿姐,你说阿爸这次能要到钱吗?”
13岁的姐姐达瓦已经高他一个头了,他没有发现姐姐发红的眼睛里盛满的泪,“不知道,又不是第一次向他们要钱了,估计是要不到的,罗布别怕,咱们一起想办法。”达瓦红着眼拍着尼玛的背,一下一下……
周围不是很安静,相隔有些距离的牛粪房子断断续续传出阵阵争吵声,和着阿妈的咳嗽声,一起远远地传递开去。
初秋的风掠过这荒凉而又辽阔的大草原,德札西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他不想说话,他只想一人独处在自己的角落里,不想看见周围的人。他觉得他的笑,仿佛就是别人口中的“善良精神”而强加给自己的义务。
昨天和阿妈吵架了,阿妈说了,一点小感冒,没那么严重,扛扛就过去了。高原上的人,从来都不是脆弱的,也不是娇惯的,大家都是一把狗尾巴花,别妄想当玫瑰。他尽量告诉了尼玛现在的情况,但是阿妈不理解……
德札西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思维似乎进入到自己的意识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说着:“报恩、报恩,能不能像个男人。你不觉得从有记忆开始,报恩二字就像一把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周围人都说你是幸运的,如果不被收养,或许已经被狼吃了,要学会感恩。你学会了讨好、学会了看眼色、你学会了不违背养父养母的指令、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你想潇洒地成为周围人希望看到的样子,你不想看到周围人责备和鄙视的目光。你是个懦夫,老婆病了却没有钱去看病、没有钱去念经、没有钱去祈求佛佑、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你是个男人,你是丈夫,你也是爸爸……”德札西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种压抑的情绪包围着、煎熬着,“啪”他忍不住反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回过神来的他看着眼前的野草长得有些高了,被时不时吹得弯下了腰,又立起来,他忽然发现它们似乎在反复做着叩头的动作,时长时短……
他放逐着躯壳往白塔慢慢走去。沿路顺着野草时不时叩下的头一路望去,其实不用看他也是知道的,在山腰的方向,那儿有一座白色的塔,塔上放着刻了文字的石头。据瓦桑吉说,这是经塔,可以保佑这里的平安。
瓦桑吉比德扎西大4岁,住在白塔的另一面,相比城镇而言,基本以放牧为生的牧民其实是稀少的。所以两家基本上算邻居了。以前小的时候,两小孩还经常搭伴一块儿放牧,但瓦桑吉是有爸妈的孩子,所以渐渐也就不往来了。
他经常远远地看着他拿着白色刻着字的石头,放在白塔旁,再后来是他带着儿子瓦格去。瓦格也拿着白色的刻着字的石头,放在白塔旁,那样子像极了瓦桑吉小的时候。当时的德扎西是有些看不上的,总觉得这人与天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
半山腰的风吹得猛了些,吹得他右边的耳环随着风摇摆起来,荡出浅浅的弧度,这是亲生父母在遗弃自己时,自己身上唯一的东西,可惜有点少,只够做一只耳环。德札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环,一边向着白塔走去一边想着:“呵,亲生父母,养父母。他们……呵、全都是自私的,当一切苦难来临的时候,只有自己属于自己,只有尼玛属于自己……”
他默默地看着白塔另一面山下的几栋白色碉房,第一层是土红色的,最高的有三层,最矮的一层,看起来古朴粗犷,墙上隔着一段就会开一个小窗,小窗上面装饰了些木梁,梁上绘有五彩斑斓的装饰画。碉房的顶上有棵木柱,上面挂着蓝、白、红、黄、绿的五色经幡,远远看过去缓缓摇动,似乎在向德扎西招手。
下面牛粪砌的围墙绕了好远好远,那是瓦桑吉的房子。牛粪墙的长度决定了家庭收入的厚度,德扎西现在终于觉得,人生不是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就可以抓住的。“人和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他们家为什么没有人生病呢?我之前的一切给了养父母,而他们给了……”
德札西回过头愣愣地看着白塔旁边堆着的尼玛石,想起10多年前看着瓦桑吉一路叩拜向神山绕行而去的时候,德扎西不敢说,但心却是不屑的。信仰这个概念是偷听养父骂哥哥的时候知道的。养父说义兄康札西的心只有流浪,只有漂泊和享乐,因为心里失去了敬畏的东西,所以才在行为上无所忌惮,没有家、没有情也没有爱,这都是养母惯的。除了放牧以外,养父母没有告诉过自己太多的现实生活和状态。反正就这样过着,看着,慢慢也就长大了。
德扎西知道自己和哥哥终究是不同的。养父很少骂他,他也任由自己自由生长;养母也不会关心这些,她只关心自己有没有管好她的羊。德扎西眼睛里面其实也经常见到信徒们衣衫破旧,面有菜色一步一叩拜地从身边经过,身上眼中坚定地洋溢着祥和的光,但他从来都觉得,既然自己被遗弃在这片泥土上,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他心里有些后悔,终究是没父母的孩子啊!
恍惚中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尼玛咳嗽时的样子,并且和小草弯下的样子逐渐重叠在一起,德扎西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些什么。
他随着自己缓缓升起来的信念,虔诚地跪在白塔旁边叩头道:“我明白了,这或许就是您要对我说的话!您要知道,我是孤儿,请您原谅我……我愿意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
他回头注视着那两座隔得不远的石头房子,四周变得寂静起来,天也灰蒙蒙的有些暗。“这个家以前过着多么宁静的生活啊!”忽然从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想。“养父养母和哥哥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都是我为他们创造的,我曾经无欲无求地感恩着周围的一切。而现在,除了我心爱的姑娘,其他的我不再想。这片宁静终归是要被自己打破了!”他觉得自己今天应该是感知到了神意,不然不会有这么多重叠的组合画面指向同一方向,只要自己虔诚地去完成它,那么一切都会好的。德札西深深地叩头下去,带着无比虔诚的希望。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给自己拿过主意,也没有迫切地想要留住的东西,但这次……我想!”跪在白塔旁,德札西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悠闲游走的羊群……
清晨的光有些凉,淡淡地洒在大地上,天空很美,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整个天空晶莹剔透如一块蓝宝石,偶尔几丝白云飘来,显得不浓不淡轻柔浅润,就如同少女那一丝薄薄的面纱,悠闲而自由地在蓝天的怀中游荡。
尼玛脸依旧苍白,不过今天的精神尚好没有咳嗽,于是她早早地起来牵着孩子们带着剩下的40多只羊群来到德扎西放牧的地方。她坐在德扎经常坐的石头上,随着缓缓升起的太阳,看着旁边的达瓦和罗布,看着儿子微卷的鸡窝上的飞絮被光打出些白色的轮廓,尼玛有些晃神。
这病了的这些日子,头发都忘记给儿子梳理。9岁了啊,多年轻多美好的年龄,可惜自己这病!她让罗布坐在自己身前,弯着手指轻轻地给儿子梳理着鸡窝般的乱发……
尼玛知道她的时间或许不多了,不知道自己这一去,等待和伴随孩子的会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很想念德扎西,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又去了哪里,或许自己终究成了他的负担吧。
德札西带着20头羊不见已经好几天了,她知道德札西的离开是瞒不住达瓦和罗布的,他们一定会追问阿爸的去向和原因,尼玛觉得自己应该想想该如何给他们说才能让一切变得合理,或许告诉他们自己的爱情,告诉他们阿爸的勇敢与善良,自己终究会离开,最终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德札西,不能在他们心中埋下对阿爸不理解的影子,有些话只有自己来说,自己已经不能够等着他们慢慢长大了。
想着那个曾经潇洒的模样,想着初相识的德札西,尼玛的嘴角微微弯出了些许月牙,连咳嗽也停止了。
“阿妈,你在想什么?”达瓦看着阿妈,好久没见到阿妈的微笑了,真美啊!
“我想起刚认识你阿爸时候的事情了。”
“能和我说说吗?”达瓦坐起来靠在母亲的身边,挽着尼玛的手。罗布也回过头来一脸的好奇。
尼玛把罗布的头掰了回去,继续用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右手搭着达瓦的肩,看着远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你再长几年就我一般大了啊……我那年18岁,遇到你阿爸的时候刚好是6月份举行赛马节。”她在回忆中露出了一丝羞涩。
“那时的草原可美了,咱们这方圆几百公里的牧民们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带着食品、帐篷,骑着马去看比赛。我和姐妹们也去了,主要想是去参加晚上的锅庄舞……”
“喔,那你是怎么和阿爸认识的,跳舞的时候吗?”达瓦好奇地把头靠在尼玛肩上问道。
“嗨,那可不是!认识你阿爸是他刚比赛完障碍赛。他那时很黑,披着他的卷发骑着他那匹白马,脖子上套着一圈马粪!那白马啊,在阳光下特别漂亮,一摇一摆地迈着高傲的脚步,和你阿爸一样高傲。你阿爸坐在它的身上也一摇一摆的,右边耳朵上那枚玉制的耳环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晃着晃着就把我的神儿给晃走了。”尼玛忍不住搂着儿子一摇一摆地晃动起来。
“我看出神了,一不小心手中白色的哈达随风飘了出去,我追到赛马外围的时候,也不敢靠过去了,人和马太多了,我不敢过去捡,只有呆呆地看着。这时你阿爸可厉害了,他骑着他的白马从远处奔过来,在马背上用脚蹬开一边的腿鞍,把身体在马的一边打横,腰都没弯就挑起了我的哈达,然后翻身后空在马背上转了一圈,快速地向我奔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速度太快了,我觉得快要撞上的时候,白马瞬间停了下来,它的鼻孔好大,鼻翼一张一翕,一口热气喷到了我的脸上,发出呼呼的声音。我在愣神间,哈达从空中飘了下来,一片白色遮住了我的眼睛……你阿爸就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也是你们的。”
“老套的桥段,阿妈,可别教坏弟弟了,你确定哈达不是你故意扔出去的?”
“说什么呢?”尼玛推了达瓦一把,两只耳朵有些红。“达瓦,你都13岁了,我都没有把你当成小孩,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白马王子,我是不会反对的。”
“阿妈,我也9岁了,再过几年我也要当大英雄。”小萝卜插嘴说道。
“就是故意的又怎么了?哼,我觉得挺好的。”达瓦扬了扬头,啪地朝弟弟的头轻轻拍了一下,“小屁孩,别插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尼玛看在眼里轻轻地笑了笑,“后来啊,周围好多的口哨声,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起身离开了。怎么离开的我忘记了,反正他的身影就在我心里晃悠了一天。我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长过,盼了好久,才等到晚上夜幕降临,我看着篝火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就去找他了,邀请他跳舞。”
“啊?你可大胆了阿妈,居然是你主动的?可没看出来啊!”达瓦望着阿妈笑道。
“达瓦,我们可是高原上最勇敢的女子。自己想要的事情,就要勇敢地去做,今后你也是一样,但要记得,凡事先预测一下结果是不是自己可以承担的。”尼玛回头看着达瓦说道,看着升起来的太阳光打在达瓦回忆的脸上,让达瓦一时间显得特别美,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啊。
“阿妈,后来呢?跳完舞你们就在一起了吗?”罗布好奇得很,催促道。
“那得说到第二天了,第二天是转山会,大家伙都穿好了服饰有序地聚焦在一起,一路上进行磕头,围着圣山转圈,有些人转上一圈,有些人转上很多圈。我四处寻找着你阿爸的身影,却没有看到他。”
“阿爸不会去转山的,他给白塔旁边放玛尼石的时候都很少。”达瓦肯定地说。
“那他去哪儿了?你找到他了吗?”小罗布忍不住打岔道。
“那肯定是找到了啊,在离人群有些远的湖边,远远的我就看见他翘着半边腿坐在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一嚼一嚼的,正看着水里的鱼出神。”尼玛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如何把话带到德扎西身上去。
“……”
“……”
“我觉得你们阿爸很英雄也很有想法,然后我们坐在湖边聊了很久。他说他是孤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民族,父母也没有告诉他要去转山,主要是他自己不太相信神话……”玛尼叹息地补了一句。
“他既然不相信,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达瓦嘴里嘟噜道。
“达瓦、罗布,有时很多事情不是愿不愿的问题,而是能与不能。”尼玛回过头对着达瓦,正色地说道。
“你们都知道阿爸是爷爷和奶奶收养的。他经常说如果他没被收养,或许早被狼吃掉了,他把收入都交给了爷爷奶奶,因为你阿爸感恩。本来吃喝也花不了什么钱,谁也没想到,我会生病不是。这也不是你阿爸愿意看见的结果,他现在一定是想办法去了,我们不要怪他,要一起爱他,好不好。”尼玛看着达瓦,摸摸她的头,努力平复着自己酸涩的眼睛。她知道,德札西的离开已经扎根在孩子的心里,不过只差一层薄薄的纸没有被捅破而已,那就让自己来吧。
“你们看,你阿爸是不是一个非常重感情、非常有责任感的人。或许他不会轻易地说爱你们,但我相信他心里是爱的。”尼玛回过头去看着远方,眼神中带着深邃的光继续说道。
“阿妈,阿爸如果有事情离开为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一声?你是在帮他辩解,你在担心什么?你的病会好的,就是一个小感冒,过几天就好了。”达瓦起身站了起来,眼眶有些红,但也不想让阿妈看见。“阿妈,我不想再听你说了。”
“宝贝”尼玛掰过姐姐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姐姐,很多事情你比弟弟明白。答应我,好好对你弟弟,如果我不在了,他就只剩下你一个姐姐了!”尼玛伸手拉过女儿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不,我不行,你得去把他找回来。阿妈,他为什么会离开呢?他肯定是不要我们了?我不管,我不会管的,养弟弟是他的事。”达瓦悄悄埋在心里那压抑的感情疯狂地倾泻而出,哭着向远方的白塔跑去!
“阿妈……我、我和阿姐看着阿爸偷偷牵着羊离开的,我不敢跟你说,我以为……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罗布觉得心里突突的发跳,看着姐姐跑开的背影沮丧地垂着头说道。
“……罗布啊……今后我不在你们的身边的时候,你可得记住了,你是这里最厉害的小雄鹰,比你阿爸还厉害,你要帮着阿妈照顾他,好吗?”尼玛看着达瓦离开的背影有些自言自语着。
罗布红着眼没有说话,尼玛也没有再说话,一大一小的身影默默地看着升起的太阳。
尼玛很想告诉儿子,他阿爸会回来的,他只是临时有事情不得不离开。但,好像所有的猜测是这么的没有信服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过,她不会离开,因为只有在这里,或许才能够等到德扎西的回归;其实也只有在这里,哪怕德扎西不回归,至少女儿和儿子不会成为孤儿,她不得不保持克制。
尼玛把腿盘到自己的胸前上,两只手交叉地搂住自己,任凭一连串泪水不停的从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尼玛不想用手去擦,她默默地把自己的头龟缩在膝盖间,不想让儿子看见,“德扎西,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啊……”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撞门声在清晨的上空传递开来,惊得旁边树上栖息的鸟儿一阵惊慌失措的拍翅而起。撞门声还伴随着一阵怒吼:“德扎西,你给我滚出来。”
尼玛其实已经醒了,只是没什么精神,正躺在床上看着旁边的女儿出神,忽然被“啪、啪”的声音惊得一个哆嗦,回头看了看被惊醒的女儿说:“没事,你去看看罗布,别把弟弟吓到了。”然后赶紧起身穿好衣服往门口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房门被推得咔咔直响,连门头的灰尘也漫散着逃离开来,仿佛这门板钉成的门随时会垮塌一般。尼玛一边快步往门边走去一边回答:“来了、来了,轻点儿,孩子还没醒呢!”一边快速用手抓拉着自己的头发,希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洁和精神一些。
“听见没有?死了吗?开门,赶紧出来,你给我说说,你们把我的羊弄到哪儿去了?”门外的话音未落,尼玛扒开从里面扣住的木销子,打开了门。
打开门养母央金的上半身几乎贴着自己,这时的她顶着一头蓬松的头发,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正拿着木条的手顿在空中,胸口一起一伏的,两只眼角略微下垂的眼睛里正喷出恶狠狠的光。随着门开启的速度,央金往后面退了开去。
这时外面的天刚刚放亮,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沾染着旁边的树也显得有些冷意,远处山还看得不是很清晰,今天看起来有点像朦胧的人生一般飘忽不定。一丝清凉的风顺着门遛了进来,尼玛忍不住咳嗽两声,用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立刻转过身来把门轻轻地带上。
“德扎西呢?躲哪儿去了?现在胆肥了啊,想要钱就要钱,不给就偷羊?”
“阿妈,德扎西有事出去了,走得急,忘记和你们说了。”
“骗我呢?我老太婆好骗是不是?是不是你叫他把羊偷了去卖钱了,不就咳嗽几声,就要死要活的。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一朵狗尾巴花,还真以为自己是玫瑰了?娇惯得很啊!他是实在好骗,我可没那么蠢。”央金咆哮着越过尼玛,伸手就要开门。“这只白眼狼啊,娶了媳妇忘了娘。养了他大半辈子,没良心的,不是个东西!你要是不把他交出来。我就自己进去找。”
尼玛一手拉住央金的衣袖无奈地说,“他真的不在,大清早的,这孩子们这都还没起来,咱们就在外面说,好不好?”
“走开,别以为那小子喜欢你,我就不敢打你了。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央金被拽着袖子走不动,拿着木条朝着尼玛反手一挥,然后把袖子用力一扯。
尼玛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一阵猛烈地咳嗽起来。
央金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忽然发现,低头看着地上尼玛的这个状态特别棒,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感油然而生,趁尼玛还没起身,便摆出电视里面太后的架势,摇晃着步子悠悠地来到尼玛面前,顺手把木条搁在尼玛的肩上。
“别装了,说吧,你们把20只羊弄哪儿去了?这个臭小子三番五次过来要钱,还跟我发脾气,我就觉得不对。今天我特意数了一下,整整少了20只。是不是你教臭小子这么干的,以前是多好的孩子,娶了你这么个挑拨精。”
“阿妈,德札西是紧张我,看我咳嗽了这么些日子不见好,所以和您说话的时候可能有些着急,您别怪他。他回来我再 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家庭财产应该是大家共同分配,他这样是不对。”尼玛仰望着央金的脸,竭力赔笑说道。
央金听着越加愤怒,用手指着尼玛的鼻尖,骂道。“什么叫共同分配?德扎西的命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说着她越加恨起尼玛来,干脆俯下身,用手拉住尼玛的衣领发泄着:“都怪你,以前多乖的孩子,现在学会顶嘴和偷东西了。那可是20只羊啊!那可是你哥哥的生活费啊!没有这笔生活费,你哥哥他是不会回来看我们的,就是你这个挑拨精故意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骂着骂着,央金声音显得有些委屈。
“阿妈,德扎西是您最好的儿子!请不要迁怒孩子,是我让他卖了20头羊,这是应该的,他只是卖掉了属于他的部分财产。”尼玛看着不依不饶的央金,有些着急地把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吱呀”,随着木门缓缓地打开来,一切都变得静止了,木门下的尘灰在晨光与黑暗的交替中,显得有些灰蒙蒙,风很轻又很重地从他们身边飘过。
达瓦一只手拿着阿妈的衣服,一只手牵着罗布。她顶着满头松软的麻花辫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她知道,这都快10多天过去了,阿爸偷羊的事情是肯定瞒不住的。那天和瓦格在白塔前聊天的时候他就知道,阿爸把羊卖给了瓦格的爸爸,800元一只,拿了一笔钱走了。她一点都不伤心,也不想解释什么。自己一直都是阿妈带大的,和阿爸似乎没什么关系不是吗,反正他好像也从来没在乎过。
罗布顶着一双兔子眼站在门边,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除了哭,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他只能使劲挣开姐姐的手,朝着阿妈跑过去,他要保护阿妈。
央金拿着木条的手抖了一抖,飞快地扔下木条,这木条虽然在自己手上,自己可没动手,就是吓唬吓唬人而已。不过,即便是对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也不能心软不能认怂,这可是20只羊!于是央金开始撸着袖子,恢复了絮絮叨叨的咆哮,一副不饶人的节奏。
尼玛躺在地上的身子刚才被央金摇晃得头晕,现在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嘴角微微有一丝红色,连忙用手背擦了擦。达瓦也走过来挡在了阿妈身前,顺手把弟弟也扯到了身后。
“达瓦,给我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央金对着达瓦吼道。
“阿妈生病了你不给钱看病,还欺负我阿妈!我不喜欢你了。”达瓦低垂着头,淡淡地说。
罗布手上的拳头不由得握紧了起来,他蹲在阿妈身边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阿妈的背,眼睛的余光瞟着央金脚上的牛皮靴,这双鞋好像还是阿妈缝的呢,花了好些工夫,可惜了!
看着孩子也在漠然地反抗自己,央金的火气又噌噌地往上冒,她把衣袖撸得更紧了些,尽量让自己这个老太婆显得凶狠一点,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也不是怕事的人,木板不能用,巴掌应该是可以的。“达瓦你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这样和我说话了?”她举起自己的右手。
“你打你家人可以,可不能打我的媳妇。”一个青年的男音猛然间打破了暂时的宁静。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惊诧地向着牛粪房的左角发音处望去。
“瓦格……”达瓦听着声音,眼泪不争气想要流出来。这时她发现原来自己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她有些心虚地偷偷瞄了阿妈一眼。
正方形的褐灰色牛粪房子墙角,慢悠悠地磨出来一个蓝色的身影。戴着一顶褐色的宽边帽,不太看得出样貌,过膝盖的长袍下,一双黑褐色的靴子,中间露出了一点点黑色皮革的紧身裤。半边袖子捆在腰上,从外表看,这是一副年轻而帅气的打扮。
瓦格站在墙角搓了搓手,然后快步向达瓦跑过来。过来的时候故意挤开央金,站在达瓦的右侧前,他顺手牵住达瓦的手,轻轻地握着说:“达瓦,你听我说,这是意外,我想就咱俩直接把这事儿定了不太合适。我实在睡不着就跑到这儿来等着,我本来想早点过来拜见岳母大人,顺便把羊送过来,岳母这病得赶紧看去。本来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不小心看到这一幕了。不过,还好我来了,你放心,一切有我。”
说完也不等达瓦回话,回身一边扶着尼玛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道:“尼玛阿勒您放心,我和达瓦从小青梅竹马,这也就是迟早的事,只是没和您说,待会儿我慢慢和你说咱们的事。让我先帮我媳妇把麻烦解决了。”
尼玛看着这个曾经喜欢在自己家蹭吃蹭喝的帅气小伙子,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时间真快啊,好像眨眼的工夫就长这么大了,节奏也把握得挺好的,三两下就快速地把问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以目前家里的情况而言,怎么感觉有点像是女儿把自己卖了呢?尼玛向女儿投去询问的目光。
达瓦心虚地挣开瓦格握着的手,走过来挽着尼玛,轻轻说:“阿妈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看,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对不对?”
一时间,尼玛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好了,现在听我说。”瓦格转过身对着站在央金身边的波札行了个礼,然后抬头说道:“你们家的20只羊在我家,是达瓦的阿爸以每只800元的价格卖给我家的,待会儿我父亲会把他们带过来。但不是还给你们,是给达瓦的聘礼,我要娶她,至于羊你们怎么分配,我不管,达瓦跟我走就行,如果阿妈和罗布想一起去我家也行,我家大,他们是达瓦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会好好对他们的。”
“可是,德扎西……”央金的话刚出口就被瓦格打断了,“别问我,脚在他身上,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你们待会儿问我阿爸。”
“现在我们要商量婚嫁,要不你先离开了。”瓦格对央金实在没有好印象,开口赶人。
“这个,瓦格啊,达瓦也是我的孙女,这嫁娶和聘礼的问题是不是应该和我商量一下。”央金想了想说道。
“你不是说她们是一群白眼狼吗?狼走了对你是好事,你可得赶紧回去等着我阿爸喔,他带羊过来这万一没见着人,可就把羊赶回去了。”然后朝着不远处白塔的方向望了一眼。
央金呆呆站着,心里计算,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先去等瓦格的阿爸,这20头羊可是关系着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看看自己,这是大事情,耽搁不得,至于婚嫁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得下来的,有的是时间。于是,她收了架势,嘴里咕哝着快步往自己房子走去。
罗布看着牵着姐姐手的瓦格,这一切因阿爸带来的风波终于归于平静,但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啊!还好,我还有阿妈。他回过头想要牵着阿妈的手,眼睛却愣在了阿妈的手背上,那是一片鲜红的血……
尼玛的心忽然空了,她转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面临着一项艰巨却又不得不为的重担,她不知道德扎西还会不会回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成为德扎西般的孤儿。看着阳光下的达瓦,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就是最大的负担,如果自己不在了,或许一切就太平了吧!
“达瓦、罗布!”尼玛牵着达瓦的手和罗布的手,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山腰的白塔,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抬头看着天,天真蓝啊!那一丝白色漂浮的云不知道要飘去哪里。她感觉头有些晕,喘息声越来越大,像是破旧的风箱,呼吸声呼、呼直响。身体在恍惚之间慢慢地向下坠去,也有些像是飘浮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就像德扎西的耳环在随风摇摆一样。
“阿妈,你别倒下去啊!瓦格你帮帮忙帮我抬一下我阿妈,她不能吹风。”
“阿妈、阿妈,你说说话……”罗布的脸上布满了泪。
尼玛听到周边的呼唤,但她转动不了自己的眼睛,也说不出来话。她看着太阳似乎慢慢地落下去,缓缓地,夜幕拉上了帷幕遮住了最后一丝光。篝火升起,在的远处湖泊旁,一尾尾鱼儿自由地游来游去,她仿佛趴在德扎西的肩上,出神地看着,看着自己曾经不顾一切追寻的男人,这个男人终究不属于自己啊!
“瓦格,如果你对达瓦不好,我会回来看你的……宝贝们,我爱你们。如果、如果阿爸回来,记得、记得,他是你们的阿爸……”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吐出来的声音,又似乎很遥远。
天空阴暗得很,好像随时会哭泣似的。德扎西模糊地知道有人轮流在自己身边说着话,有女儿、有儿子、有阿妈、有阿爸,或许他们都是爱自己的吧!然而他却不想清醒,不想知道这样已经过了几天。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坐在这块无比熟悉的石头上,罗布说尼玛在这里,今后一直住在这里,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大石压住。他嘴角下意识地抽搐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妈的话在身边像一只无腿的蚊子一样嗡嗡着:“你这白眼狼,还知道回来,回来干什么?看你死了的老婆,还是来带走你的娃儿……”
自从尼玛离开以后,德扎西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厌恶不已,他的头发一日白过一日,身体也一天坏过一天,头发白了,心,没了!
他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着自己不告而别,因为虔诚的祈祷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他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述着一路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一定的百分之百的虔诚,虽然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静悄悄;他希望尼玛知道自己是爱她的,真的!尼玛就在身旁,他不敢欺骗尼玛,他不相信尼玛已经离开了。自己这么虔诚,原来信仰也是骗人的。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自己明明听见有人在告诉自己:“都因为你,来吧孩子,信仰就是自己心中的神,没有什么过不去,只要你信,就会好。一切都会好的!”为了这份希望,他用双掌抚地,双膝弯曲、什么都不想,虔诚地俯首在这片土地上,一遍一遍叩拜着在山边一圈一圈地转着。他真诚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虔诚,迷雾终会褪去。可是现在,他仰头笑了起来,就像精神畸形的人的微笑,他终于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一切都是注定,如同当年被抛弃的自己……
天空有些暗,高原的雨说下就下了起来,已经快入冬了,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袍子钻入进去,让皮肤有些凉,德扎西微微打了一个颤,他就这样坐着、笑着,浑身湿透了也不想起身。脸上的水渍顺着胡渣往下淌着,也不知道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
小罗布站在父亲身后,默默地看着,却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阿爸,动了动嘴唇,然而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阿爸就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吧!他看着他的背影,他怀疑阿爸或许从来都没有爱过他。阿妈不在了,姐姐离开了,他就如同这个世界的孤儿一般!像吗?像吧!
终于他看着阿爸体力不支从石头上滚了下去,倒在阿妈身边,他知道阿妈在石头边看着这一切,他歪着头想了想要不要过去,他觉得,其实就这样也挺好。
不过阿妈临走时说了:“记得,他是你们的阿爸。”他终于他还磨蹭了过去,他来到德扎西面前跪下,握住了阿爸的手。他看着阿爸斑白的双鬓,无神的双眼,浑身也跟着发抖。这时的他无法松开握着的父亲的手,他觉得,他一旦松开手,或许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也将离开自己,就像松开手的阿妈一样。
德扎西的声音也在发抖,罗布几乎听不见,他只能一边俯身贴在阿帕耳边一边拽着阿爸说道:“别睡,阿妈让我照顾你,说你是我阿爸。你必须跟我回去。”他试图把阿爸带回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牛粪房。可是,他拽不动……
他抬头看去,德扎西无声的泪大滴大滴地涌出来,从他的脸上滚落在他的白玉耳环上,似坠非坠。他抱住父亲的头,仿佛是安慰、是哄劝和怜悯。他从没想过父亲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流泪。
“罗布,取下我的耳环,这是我这个不称职的阿爸唯一能够留给你的,拿着去找爷爷,让他分家。”德扎西努力地想抬起自己的身体,却在下一刻瘫了回去。“原谅我!给姐姐说,我不能陪你们,我必须去找你们的阿妈……”
“我是孤儿,现在你也是了……罗布,走出去,没有宿命,没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相信你自己。”德扎西红着眼满身水痕仿佛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伸了伸手,想要抚摸一下罗布的头,然而没有成功。
“把我、埋在、你阿妈、旁边吧!对不起!罗布……”他的脸无力地向石头的方向侧过去,朦胧中他似乎看见石头表面浮现尼玛的脸,正微笑着向他挥手。
德扎西笑了,原来我终究逃不掉命运。这份对我的拾取不是给了我衣食无忧,而是买断了我的自由。如果我舍弃了这份拾取之恩,我相信,这才是我的自由。还好你终究没有抛弃我,等着我……
雨无情地洗刷着这苍茫大地,在雨水的磅礴下,周围泛起白茫茫一片薄雾,一个孤独的半大孩子捶打着已经没有声息的身体,雨中断断续续发出了一阵哭啸,伴随着雨声,慢慢消失在这无情的大地上。
天空中似乎飘着歌声:
我说我不相信命运,我相信命运由我不由人
原来是我肤浅的不懂人生
命运,从来都不由人
我坐在石头上等待着轮回重生
却原来轮回之前招惹了红尘
红尘中姑娘一直在等,
到死,都没等来想等的人
人,就是在过错中错过,一等再等,何等天真
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命运,从来都不由人
……
石头上一个9岁的小男孩叼着草,右耳的白玉耳环在风中一晃一晃摇摆着。石头旁边放着两块刻着经文的玛尼石。左边一块上面刻着六个字,右边一块上面刻着一条鱼,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小男孩觉得这是阿妈和阿爸在身边陪着他,他抬头望着天。
阿爸说天上的云来来去去,飘忽无影踪,就像是抓不住的人生。他不懂,他愣愣地看着云,问着阿妈:“阿妈,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是我可以抓住的吗!?”
完
注:名字均为虚构:
尼玛(太阳)
达瓦札西(月亮)
罗布札西(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