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双喜姓什么,连他自己也忘了。自打记事起所有人就都喊他“双喜”。
七岁那年的夏天,双喜赤脚从河边走回家。破落的小院儿里聚满了人,爸爸躺在堂屋正中间的草席上一动不动,妈妈正扑在爸爸身上嚎啕大哭。听到双喜进门,只是无力的回头瞅了他一眼:“双喜啊”。溺在眼泪里的那声呐喊,夹杂着因死亡带来的热闹气息,总是在双喜的耳边挥之不去。
九岁那年的秋天,双喜坐在村里老郎中的家里,杂七杂八的草药味儿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四处飘荡。老郎中无奈地看着他坏死的那条胳膊,只是摇头叹息:“双喜啊......”后面的话双喜什么也没听到,他只记得老郎中说这些的时候,灰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十岁那年,又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双喜记得七月里有一天特别热,长长的白日,大太阳傲慢的挂在天上,怎么赶都赶不走。那一天,双喜光着脊梁坐在小板凳上哧溜哧溜地吃面。邻居家的小智咣当推门进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妈要跟别人走了!”双喜愣住了,一根面条还挂在嘴边。那天真的很热啊,双喜赤脚跑了三里路,地上的沙子烫的像快烧开的水,额头上的汗都流进了眼睛里。双喜跑啊跑,他看见妈妈的大红对襟褂子了,可是怎么越来越远。一抹红色在飞扬的尘土里沉浮,飘着飘着就不见了。他瘫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车子开过卷起的沙尘,心想:“我没妈了。”
最悲惨的几年过去,双喜觉得的日子好过多了。你看,坏掉的那条胳膊不能更坏了,死去的父亲也不会再死一次。人生不会更糟了,所以以后的每一天都比之前要好。
双喜搬到了以捡破烂儿为生的叔叔那里,行李只有他自己。妈妈临走之前给他做的那双新鞋,被他埋在了爸爸的坟前,一天一天地在泥土里腐烂。七岁的双喜站在叔叔的院子里打量着。三间颓圮的草房半躺在院子里,老的看不出年龄。村里早就没了草房,而且这房子一半墙壁已经坍塌,房梁也已腐烂,梁上的茅草七零八落。双喜觉得眼前的房子就像街边那条被打的只剩一口气的老狗。涎水流了一地,一口气要喘上半天,趴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叔叔伸出黑乎乎油腻腻的手拉住他,“双喜啊,别担心,我们不住那儿。”
双喜抬起头,眼神迷茫,“那我们住哪呀?”
“我们住砖瓦房。”叔叔指了指院子里另一处。
双喜看了看,“可是......”半句话卡在肚子里,没敢说出来。
“那是猪圈啊!”
双喜搬到了废弃不用的猪圈里,半面遮风,半面漏雨。
天晴的时候,双喜会跑到村里的小学里待一会儿。村上的小孩子总是围着他,嘲弄的或是好奇的扯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地喊“双喜,双喜。”双喜总是哼哼的笑,从不生气。如果哪天捡到的东西多一点,双喜就会欢快的跑进小卖店,买上一包廉价的零食和他们分享。抢东西的时候,他们一窝蜂的挤过来,叽叽喳喳的喊:“双喜,我还没有呢,双喜......”
双喜真喜欢被他们紧紧围着的感觉,好像他也是其中一份子了。可是上课铃一响,他们就跟操场边那群麻雀一样,忽地飞走了。空荡荡的场地又只剩双喜一个人。他双手托腮,望着教室的方向发呆,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也总被老师夸奖呢。天色灰蓝,云有点淡,双喜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渺小的看不见。
时间总是无爱无恨的行走,不哭、不笑、不逗留。双喜甩着那条废掉的胳膊,饥一顿饱一顿的长到了十六岁。
他央求同村的一个大哥带他进城打工,那人极不情愿的答应了双喜。第一次坐火车的双喜很兴奋,他觉得过去就像窗外的风景一样,飞速倒退,再也不会回来了。
双喜看见大哥在车上忙忙碌碌,和那些穿着制服一脸严肃的人一样,在座位之间来回走动着。他不由对这个瘦弱矮小的男人产生了几分敬意。然而不久之后,双喜就感觉不太对了。车厢里熄了灯,大哥弯着腰在别人的铺位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什么。双喜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好像那个偷偷摸摸的人是自己。他不知道该不该喊,脖子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一般,呼吸困难。“咳咳”他猛烈咳了起来,车厢里污浊的气流突然间让他难以忍受。大哥收了手,走了过来。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能刺透夜的黑暗。双喜觉得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那个老实巴交、憨厚腼腆的庄稼汉不见了。
“大......哥。”双喜声音颤抖,紧张的甚至结巴起来。
那个干巴巴的矮个子男人走近了,“唰”的一下揪住了双喜的衣领。“咳嗽什么呀,想把人都吵醒吗?我告诉你,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他死死的盯着双喜闪躲的双眼,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吼道。
“我......们......?”双喜瞪大双眼,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
“我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拖着一条残废胳膊哪个招工的会要你啊,你别忘了是你求我带你出来的!你自己想吧!”
列车在暗夜里无声的前进,偶尔癫狂。双喜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又回到了被抛弃的那个下午。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路口,不知道天黑之后要去哪儿。曾以为将要触及的那份美好原来不过是另一片泥淖。
双喜看着自己那条“残废”胳膊,又想起老郎中双眉紧皱的那声叹息:
“双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