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怡正在家里忙碌家务,电话铃声响了。她下意识对着听筒叫了一声“妈”,随即泪流满面。
母亲走了快五个年头了。
【童年记忆里的你,有好大的脾气】
君怡是家中多余的孩子,在那个并不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孩子不是稀缺品。
刚出生不久的君怡在父母的计划里,是该送人的。
谁知当约好了的人家上门来抱孩子时,襁褓中的君怡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别人看到病怏怏的君怡,找了其他理由推诿告辞了。
母亲一夜一夜守着她,君怡的高烧终于消退。
长大以后,其他姐姐总喜欢以此开君怡的玩笑,说她恋家恋母,潜意识里生一场病,好让母亲不要把自己送人。
君怡小时候很调皮,经常被哥哥带出去,和小男孩爬树打滚比力气,玩的一身泥才回家。常常是衣服也撕扯了,家里的饭菜也凉了。
母亲不揍哥哥,最严厉的惩罚就是在门口罚站,不允许吃饭;但对君怡则狠心的多,常常直接拿了鸡毛掸子,狠狠锤着君怡的屁股:“一点女孩样都没有,一天就知道在外面疯,看我不打死你。”
君怡倔强,总忍着眼泪不哭。母亲见状打得更狠。每次都要等到父亲或姐姐来劝,母亲才悻悻收手。
母亲是小学教师,君怡一入小学便在母亲任班主任的班级里,一待就是五年。
班上和君怡玩的好的女生悄悄告诉她:“你妈妈生气的时候,唾沫星子喷的老远,嘴角还有残留的唾沫花。”
君怡上课时仔细观察,果然如此。于是每当母亲生气骂学生的时候,君怡便在角落里偷偷地笑。
有次母亲对着一个没写作业的男孩发火。她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唾液飞溅。君怡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之后,君怡被母亲拎到了教室门外。
【彼时年少,不懂你的苦心】
君怡上了中学,终于离开了母亲监管的视线,她偷偷松一口气。
中学开始上晚自习,君怡又贪恋自习课后和好友分享当天的趣事。两个小姑娘推着自行车,一路走,一路聊,每每到家已近晚上十点。
巷口没灯,母亲总站在巷口等。看到迟迟归来的君怡,少不了数落一句两句。诸如父亲和姐妹们都睡觉了,女孩子晚上回来晚不安全之类。君怡和她吵,她嗓门比君怡还大,常会把巷子里的人家都惊醒,不知谁家的狗,汪汪乱叫。
此后母亲再唠叨,君怡只当没听见。
君怡初三时,大姐二姐进了工厂工作,哥哥去外地闯荡,小妹成绩又不够好。母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君怡身上,成天念叨“考上师范专科当老师多好”。
而君怡心里,却是反感母亲安排的这条路的。
难道因为你从师范毕业,我就一定要去上师范,当老师?
君怡中考考的并不好,没有资格上师范,去了所技校学手艺。
母亲每每提到此事便长吁短叹,说君怡好好的一条安稳路子,被她自己毁了。
【直到我做了母亲,才明白你的心】
君怡进工厂上班时十九岁,乌黑的大辫子,遗传了母亲的大眼睛双眼皮。每每下班回家,都能听到巷子里邻人的闲话:“老李家的三姑娘长这么漂亮了,小时候看不出来啊。”
像君怡这样漂亮的适龄单身姑娘,在厂里不乏小伙子献殷勤。君怡看中了其中一个读过大学的,相处下来也觉得不错。感情稳定后便告诉了母亲。
此时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哥哥在外地也找了媳妇。母亲和男方家里见过面后还算满意:“至少对方父母有工作,你们压力能小一点。”
婚后不久,君怡有了孩子。
生孩子恰逢年根,又是深夜。医院里护士医生都少。丈夫和婆婆都簇拥在孩子面前,君怡孤零零躺在产床上,想着想着眼泪就来了。
当夜下了好大的雪,母亲第二天早上趔趄着赶来,接君怡出院。
丈夫忙着办出院手续,婆婆抱着孩子。君怡在母亲的搀扶下,一步一滑地走在医院的长廊上,每一步都是疼痛。
母亲只说:“忍忍吧,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
君怡的女儿长到五六岁,自小在奶奶家养着。
每次提到去姥姥家,女儿就老大不乐意。问原因,女儿童言无忌:“姥姥家的饭没有奶奶家的好吃。”
君怡一愣,想起母亲这一生。年轻时她当教师工作忙,家里饭菜都是父亲做。现在退休无事,自己在家中捯饬饭菜,确实有欠火候。
一次回娘家,君怡旁敲侧击对母亲讲了此事。母亲半晌没有说话。
近视的君怡没有看到,母亲眼中氤氲的水汽。
【我才知道,原来你也会老】
女儿上小学了,依然养在祖父母家。君怡和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周回来看一次女儿,顺便回趟娘家。
一天下班,君怡接到女儿的电话:“妈妈快打开电视看,姥姥上电视了!”
电视里的母亲,指着小区门口的垃圾堆,对着镜头义愤填膺:“都不知道这个垃圾归谁管的,堆在这多长时间了,很影响我们居民的生活!”
君怡看着电视上母亲随风飘动的白发,突然发现母亲也变老了。
几年后道路扩建小区拆迁,母亲又因为拆迁费计算不合理,频频走访政府住建局,要争取自己的合理利益。
有人劝母亲不要强出头,她却一本正经地说:“都没人站出来说话,我们的权益就没人替我们维护。”
君怡听姐姐们说了此事,心里感慨。母亲好为人师多管闲事的性格特征,到晚年真是愈发明显了。
可是社会不就是需要母亲这样的人来推动,才能更好地保障人民利益的吗?
后来费用的事情不了了之,虽然哥哥为母亲买了新房子住了进去,但她却自此落下了心病。
母亲查出胰腺癌时,君怡的女儿正面临高考。姐姐们体谅她辛苦,给她安排的陪床时间比其他人少很多。
君怡在医院里,看到形容枯槁的母亲日益消瘦。想到见一面少一面了,君怡心中就说不出的难受。
女儿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君怡带女儿来见了母亲。
母亲很高兴,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摩挲着外孙女的脸:“你是咱们家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啊,姥姥给你出学费。”
旁边几个姐姐哭得连话都说不连贯:“妈您都病成这样了,哪还有钱管孙子辈的事情啊!”
母亲的脸色是蜡黄的,却不停摆手:“不碍事,家里出了大学生,我高兴,我有钱。”
母亲走的那一天,丈夫和女儿刚踏上开往大学所在城市的火车。
君怡在医院里哭得狼狈不堪。
【你走后,生活中的点滴,都是回忆】
母亲走后三年,脑筋有些糊涂的父亲也追随母亲而去。同样是个秋天,二人一辈子的夫妻,面对死亡,像是有个三年之约。
君怡在父亲葬礼上,穿着三年前为母亲送葬的白色孝服。前后贴着的“孤女”字样,让君怡意识到,在这孤零零的人世间,她已然失去了最初把她带来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是最疼爱她的人。
尽管年逾不惑。失去父母后,君怡仍像被抽离了主心骨,痛彻心扉。
不管人长到多大年纪,在父母面前永远是个小孩子。
君怡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倏然而生的白发和迭起的皱纹。曾经丈夫曾赞叹过她的一头乌发,如今也星星染白,只能借助染发剂拼命掩盖。
可岁月是回不去的。
女儿并没有和姥姥长期生活过,却在某种程度上拥有和母亲相似的性格,甚至有时做事的套路都和逝去的母亲一模一样。
而女儿却说:“妈妈,你似乎和姥姥越长越像了。”
君怡想,这也许就是基因的强大之处吧。能够在至亲至爱的人离世之后,以另一种形式教亲人们想念,纪念。
夜里,母亲常常入梦。
母亲的容貌变得年轻,腰杆挺直,像君怡最熟悉的场景那样——站上讲台,对着下面的学生喷唾沫星子。
梦醒,泪水打湿了枕巾。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