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22

                                                              回   乡

                                                                                             雪蕻 著

                                                           

        盛夏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阳光在房脊上,树梢之间,投射到地上。清凉还没有散去,溽热慢慢挤退凉爽。房屋前院,南瓜花开得正劲。金黄色的花骨朵、碧绿硕大的叶子,挂着露珠。地上的马齿苋的黄色粉红色小花正笑微微地开放着。蜜蜂上下飞舞。一会的功夫又飞到旁边的茄子、辣椒、黄瓜、韭菜、丝瓜架子中。花的芬芳弥漫在早晨清凉之间。

        柳又村高考之后,回到老家东源镇。

        座北朝南的五间土坯房子,里外是白石灰刷的干净利落的墙面。院子的东面,是柳又村卧室兼书房,前面是菜园;菜园的正对的西面就是花圃:月季、夹竹桃、剑兰、牵牛、茉莉花、鸡冠花、向日葵开得正艳。

        院子南边,向东是大门,正对着的是一片竹子,旁边有两颗茂盛的木槿花树。靠西,柴禾垛挨着榆树,与长出红果子的石榴树之间是高大的枣树。西院墙根,是猪圈和茅房。院子的空挡处,是高高的榆树、槐树、柳树、杨树。树木遮住了夏天的阳光,绿树荫下才是悠然自得的院子和房屋。

        在花园里石磨盘旁,柳又村坐在板凳上,手拿《花间集》在读。早晨的金色阳光照在带露珠的叶子、藤曼、花朵上。花丛中时不时传来“嗡嗡”声。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绿阴浓,芳草歇。柳花狂。” , “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 诗的意境和眼前的景致相互交融,化为一体。哪是诗,哪是景;诗在景里,景在诗中。

        东源镇每日的第二顿饭是在3点吃,与第一顿饭10点左右,相隔5小时。每天两餐,说是从商朝起,因袭下来的习俗。据说当初是因为贫穷,才临时改为两顿饭,本来打算日子好了,粮食够吃了,再改回每日三餐。这么说,三千多年以来,当地农民的生活就没有好过。学生上学和农民下地干活,十村八乡农民走亲访友、婚丧嫁娶,方圆百里,都是按两顿饭的时间来安排。县城的干部工人是三餐,农村社员就是两顿饭,两者各不相同,相安无事。社员要到城里办事,首先要扳着手指头,计算一下饭点。

        厨房和柳又村的卧室兼书房,是靠东边的两间土坯房,已经建造了十年。是柳又村的大哥结婚的时候,父母东借西凑,造的房子。虽然这五间房子连在一起,建的时间相差30年,在外观看东边的两间不同于西边三间的老房屋。这两间的门口和窗口加了红砖,窗户和门都是镶玻璃的,看起来有些醒目,有的玻璃打碎,用塑料布绷的。晚上玻璃罩煤油灯,橘黄色灯光透过玻璃,照到菜园里,温馨静谧。柳又村的大哥搬走之后,柳又村住进来。里间卧室兼书房,外屋是厨房。

        母亲的手擀面,老手艺。和面、擀面、切面、收面,一会儿功夫就完成了。葱花炝锅,加了姜末,菜园的新鲜菠菜,汤里下了少许的玉米面。香辣里带点甜味,和着面香。柳又村能吃三碗。他读书到深夜11点,也不会饿了。

      中午大晴天,乌云袭来,大雨说下就下,急雨下了半小时。房间的空气里,充满了混合着湿濡的泥土味和着青草树叶的味儿。

        柳又村的父亲上午就到公社的高中,找他在学校当老师的朋友,为柳又村的复课托关系了!

      下午吃饭的时候,柳又村的父亲回来了。喝酒后涨红的脸难掩铁青。柳又村的父亲,生活的坎坷,使他平日板着脸,少见笑容。他知道了儿子高考分数低,在朋友那里就架不住老脸。柳家的这个小儿子,初中学习优秀,每次学校考试第一名,在全公社初中毕业考试,名列第二。几年来,全家人盼望算计着鼓舞人心的未来前程,正像这夏季的天气,晴空瞬间被乌云笼罩;日夜盘算着逃出农村、躲避饥饿、进入城市,吃商品粮国库粮,变成了墙上的画?柳家最后的小儿子也没了希望?像他的父辈兄长一样,在庄稼地里刨生活?柳又村的父亲不知所措。

      我们往往把目光集中在人群的前一两名,没有人去关注人群中的独特潜行者,后来的杰出者就出自潜行者。人们热衷于排名次,却又被时间所嘲笑而淡忘。

      柳又村临柳公权的字贴《玄秘塔碑》。他的父亲二十年代读过私塾和洋学堂,有很好的传统文化底子。父亲看到儿子习字读诗,对于高考成绩的不悦也有所冲淡。

      “你还想复课吗?”父亲把一桶水倒进菜地,问。“不复课,不读书,你以后怎么办?农村的活你干得了?”父亲一连串的问题。似乎不需要柳又村回答。他们爷俩在菜园里浇水、除草,侍弄菜地。

      “不复课不等于不读书。现在在农村,不等于以后不离开它。”柳又村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农村,就当成锻炼吧!”“我只要事事用心,边干农活边读书,我就不信,不出成绩?事业不成功?”说到最后,柳又村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他对犹豫的父亲说,同时也是对自己说。父亲似乎被这些话说动了,没有反问,似乎在默想。

      柳又村的信心逐渐强烈。他读李燕杰《塑造美的心灵》,读自学成才的书,给他勇气和鼓励,让他看到了希望。柳又村虽然身在农村,但他不甘于现实。“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贝多芬的话,柳又村经常默念。

      柳又村对于写作,红学、芹学,中国和外国的、现代文学和古典文学,他收集购买和邮购了很多书。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学习研究方向,摸索着定下来。有目的有方向地读书写作。读文学书,让他了解社会,认识人,懂得做人;又带他到世界各地,在不同社会,不同的时代,不一样的人群,体验不同的人生。

      一年前,柳又村与著名作家浩然开始书信联系,他知道了如何成为一个作家。一个热爱文学的青年,当作家是完全可能的。

        父母虽然六十多岁,身体还硬朗。父亲平时到生产队劳动,争工分。遇上农忙季节,小脚的母亲也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回东源镇头一年,生产队长似乎忘了柳又村,只有农忙时节才叫上他下地干活。所以在这一年里,柳又村读了百种世界名著,文学、历史、哲学、美学。

        在东源镇人们的眼里,小说话本就是闲书。柳又村看闲书,不务正业,和赶集上会的耍嘴皮子的说书人没什么两样。考不上大学,又看闲书,柳又村这孩子没得救了。

        夏天,给玉米锄草施化肥,是趁着一天当中的最热的11点到下午4点。玉米有一人高,密不透风,人在里面像在蒸笼一样。带齿的玉米叶,划到胳膊、脖子和脸上,只要是露在外的皮肤,就是一道血印,火辣辣疼痛 。社员干完分配给自己的活,都陆续散工回家了。柳又村还有半垄玉米地没锄完,田云扛着锄头走来,和他一起锄地。20分钟的工夫,他们俩锄完了100多米的玉米垄。

        “谢谢啊!你不帮忙,我还不知道要干多久呢。”柳又村歉意地笑笑,望着田云说道。

      柳又村回到东源镇,他就感到有一双带着关切的眼睛在暗中注视他。有时是含情脉脉,有时带着怨气,她就是田云。柳又村初中老师的女儿。这位苗条身材,胸脯高挺,扎着垂肩辫子的大姑娘,双腮粉红,小嘴紧闭,目光有时俏皮有时爱中带怨、怜中含爱。他们俩两年多没见,她出挑得着实可爱。

      “你经常干就不觉得累了。”田云看着浑身湿透的柳又村,“你”字说的音重,似乎要含在嘴里。她微笑着递过手绢。柳又村摘下眼镜,抬起右胳膊擦了脸,“用这个擦吧。”柳又村不好意思地笑道。地里没有一丝风。阳光依然火辣辣,让人无处躲藏。

      “听说你在研究《红楼梦》?”田云问,一边跺脚上的湿土。“是啊!读书写作做研究。”柳又村干脆地回答。田云问:“有多少希望呢?”“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很大!”柳又村玩笑似地说。他们四目相对,他的一双眼睛里满含坚毅,而她的一双眼睛里充满赞许和柔情。柳又村心里感到一阵清爽。

        “您田老师要你到家谈谈了。”田云邀请柳又村到她家,总是这么说。“我正好写了一篇小说,想请教田老师。”柳又村认真回答。田云笑了,“那就后天晚上吧,我在家等你?”“嗯!”

      在东源镇,未婚男女的话题,永远是人们乏味生活的胡椒盐,东源镇新闻联播的头条,社员们吃饭劳作间隙的闲话内容。除了明媒正娶婚姻之外,谈恋爱的男女,被当地农民耻笑。“不正经”恋爱青年,家人发现的时候,姑娘都已怀孕,父兄打骂母亲哭求关黑屋,到公社卫生院堕胎。女的匆匆远嫁偏僻他乡,或做填房;男的在镇子里,一辈子背黑锅。

      东源镇人对待恋爱和偷情,恋爱的人可能被打骂逃婚流血甚至死人;偷情的男男女女,心里各自明白,见面没事人一般,心安理得,生活照旧。东源镇时常有些人,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睡女儿的睡女儿,平时爱管事的社员村官也置若罔闻。“谁家林上(墓地)还没棵歪歪树!”大家以此来安慰自己。在这里,人的本能抵触伦理和道德。就像习惯光脚的抗拒鞋子。

      柳又村俩人一前一后往镇子里走去,太阳西沉,照出长长身影。走过镇子的南小河桥,田云向东拐去。热气依然在路两旁的庄稼地里漫出来。

                                               

        秋天,东源镇的青菜瓜果全成熟了。社员自留地里,菠菜、芹菜、辣椒、茄子,韭菜、扁豆、地瓜叶,胆大的社员,拿到五天两个集的彭集去卖,换几个零花钱。地瓜和南瓜,是农民锅里的主食。收秋时节,农活重,玉米面参点白面的馒头和烙饼上了饭桌。

      镇子东西南三面,村镇相望,土地相接,庄稼相连。骄阳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郁郁葱葱,庄稼笔直地簇拥在一起,吸足了雨水、阳光、肥料。正是庄稼生长的好日子。风吹来,庄稼悉悉索索,像是窃窃私语。人行走在青纱帐里,四周被庄稼包围,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感觉不到一丝风,只有静止的空气里,充满了庄稼清香和着太阳暴晒泥土味儿。

      镇子南小河,宽十米,流经过镇子,在西南处与小清河交汇。南小河平时用作灌溉农田。每当雨天过后,南小河水流暴涨,镇子里年轻人,带着渔网、脸盆,下河抓鱼。两岸灌木葱茏,树木高大,年轻人虽是逮鱼,更多的是戏水消暑。

      镇子北面,地瓜地和花生地,无边无际的碧绿,有节奏的蝈蝈叫声,上下起伏,清脆响亮。小伙子不惧烈日,守候田间,捕捉蝈蝈,装进高粱秆皮编制的笼里,一个冬天都能听蝈蝈的叫声。雨后,蜻蜓飞舞,上下左右穿梭其间,好奇的孩子不停的追逐。

      收玉米,大豆,花生,地瓜,种麦子,边收边种,交叉进行。大队村官在田间,用帆布搭建“三秋生产指挥部”的棚子,上立高音喇叭,每天重复播放豫剧《朝阳沟》,只要停下,就是穿插广播村里指示。每个生产队,在野外挖灶做饭,免费给干活社员吃蒸红薯,喝玉米面稀粥。就为这口饭,生产队长不用请,老人少年都来地里干活了。有时正要吃饭,广播里说,县、地区领导要来检查。社员放下饭碗、饿着肚子,拿起铁锨站在田垄,盼着公路上一溜吉普车,快来!

        “学大寨”以前,还种高粱,谷子,芝麻。不知是哪一级政府,下令把这些庄稼给砍掉不种了。社员熬粥、做年糕、榨香油的祖传原料就此消失不见了,绝种了,断顿了。

      社员收玉米,刨地瓜,人站着;割大豆,人弯着腰;刨花生,人跪或坐在地上。不管那种姿势,社员干一天活,腰酸背痛,脚麻腿疼,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的。他们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又神清气爽地开始劳作!一年中,麦秋两季,可是关系到社员的一年口粮。收秋不同于收麦,秋缓麦急,时间上,秋长麦短。

      秋收秋种之间,是中秋节。东源镇当地老习俗,一年当中两大走亲访友的日子:春节,中秋节。社员放下手中的活,找个借口,向生产队长请假。有的干脆不出工了。更多社员们想办法,早起下地晚收工,一来躲开正午的太阳,炎热难耐,二来方便走亲戚串门,料理自己的私事。他们塑料编织筐里,两包月饼,必备;外加两瓶酒,或者两瓶水果罐头,再不然就是两包白糖,也有外加十斤苹果的。多数人是徒步赶路,一小时左右,步行十到二十里路。八月十五这天,社员能不能吃上月饼,要看月饼你送我、我送你的大流动之后,自己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了。更多的人家是自己做月饼:茶碗口大的白面饼里,放红糖,烙熟。       

      秋后,打下的粮食入生产队的粮囤。庄稼秸秆和茬子收回社员家里,是烧火做饭的柴禾。新翻的土地,蜗牛、甲虫、蚂蚁、豆虫、蚯蚓,都从地里跑出来。社员用耕、靶、犁,耧,撒肥,开垄,播种小麦,有的土地需要歇墒倒茬,留待来年春天耕种。镇子四周,土地又回复了本来模样。空旷的土黄色原野,树在微风中抖动,远处的村庄疲软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副揉皱的水墨画。

      地里的麦苗刚露出嫩绿。早晨,麦苗和地瓜秧上挂着白色霜露,天气早晚有些冷。中午的艳阳,热辣辣的劲头,晒得人出汗。

      刨地瓜,是一年当中最后的活。全队社员,白天刨地瓜,下午四五点钟,会计带人把一天刨的地瓜分给社员。每家每户,夜里在家擦地瓜片,第二天老人孩子动手,肩挑胳膊挎,把地瓜片晒到刚刚种上麦子地里,晒成干。地瓜干,磨成面,是摊煎饼的唯一面粉。

      那些生产队分的、地里检来的,不能擦片的小地瓜,切成红枣大小,上锅蒸熟后,晾晒成熟地瓜干。冬天,人们当点心吃,甜,干硬。

      检成色好的,个头大的,没有硬伤的红皮地瓜,放在地窨子里,农民半年的玉米糊涂里,就有煮地瓜吃。

      生产队分的胡萝卜,社员埋在自家院子的旮旯里,有的放在地窨子里。取胡萝卜和自留地种的甘蓝,秋后腌一缸咸菜,是一家老小一年的菜。

      一年中的十个月,从秋天到第二年的麦子下来,玉米在石碾上碾成糁儿,玉米粥里煮地瓜胡萝卜,吃煎饼,就是一家人主食。         

      麦子面,分成两种。纯麦子面的馒头和饺子、面条,待客和春节、中秋节吃;麦子面里参了玉米面或者地瓜面做成的馒头、饺子、面条,是自家人改善生活吃。

      花生刨出来,就地晒干。花生按人头分配,一人十斤,其余生产队保存。

      大豆在石磙碾压后收了豆粒,同样按人头,以收成计,每人十斤左右。

      花生和大豆是每户家庭一年的打油作物。

      地瓜秧、花生秧,豆秸、麦秸、玉米秸,是喂牲口好饲料。

      地瓜、玉米和小麦,分配依据,即按工分多少计算,又以人头分配,社员没有搞清楚的时候。“你搞清楚了又能咋样?”不识字的张老头,磕着烟袋锅,一语道出无奈。存放在生产队、大队仓库的粮食和物件,究竟去了哪,只有天知道。有一点是明摆着的:在大队,生产队,是个头头脑脑的人,上至书记村长,下至饲养员、仓库保管员,他们家里没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五生产队长田西月,三十岁,退伍军人,一双大手没有停歇过。家里养的花,品种多花期长。他见面就常常问柳又村:小说是什么?作家写一本书能吃一辈子?为什么说“看了《红楼梦》,得了相思病”?

        收秋后的一天,田西月叫上柳又村和生产队里七八位青年人,到镇子的西南洼,树立水泥电线杆子,东源镇公社供电所的电工孙建新指挥。

      在预先划线的农田里,挖1.2米的深坑。用地排车把水泥电线杆运到坑边。电线杆的上半部拴上绳子,田西月在坑边掌握电线杆的方向,其他人拉起绳子,电线杆就慢慢地在坑里站立起来。两个人用铁锨把土填回坑里,一个电线杆就立完了。

        年轻人在一起,打闹说笑热闹成片。

      和柳又村一起干活的年轻人,有的是小学、初中同学,有的是没有上过学的,也是从小就玩耍的伙伴。他们说笑当中,田西月说:“柳又村,你看得书多,给咱们说书上的故事吧。”

      “好吧!”柳又村答应道。他就讲起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故事,惹得大家笑声不断。他们听后还不过瘾。柳又村经不住大家的劝,又说起了哥萨克的故事,葛里高利在妻子和情人间的周旋,在战场上,他经历的生死别离的故事(《静静的顿河》)。说到揪心处,田西月和孙建新商量说:“孙师傅,咱们歇会吧。”田西月和孙建新紧挨着柳又村先坐下,其他人有的站有的坐,他们常问的一句话:“后来呢?”

      孙建新和柳又村年龄不相上下,孙建新也喜欢文学,喜欢看书。俩人在这六天里,从陌生到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田西月说:“你们俩的交情,我和孙师傅交往一年了,都要好啊!”

      “《静静的顿河》拍了电影,有机会看看。”柳又村说。

        田西月感叹:“外国的农村和咱们这里差不多啊!他们都穷成什么了,还有面包吃。哎…”田西月咂摸着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戴着眼镜的柳又村,文质彬彬,尽管他沉默寡言,他的外表举止言行,与镇子里的社员不一样。无论柳又村在哪里,他都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孙建新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说:“不管干什么,多读书,好啊!”

      这次立电线杆子,全长有二十多公里。按村界划分出工。第六天,划分在东源镇地段的活计就要完成。电线杆子散开立在地上,像笔挺的白杨树,有两公里长。拉上电线,是用来给乡村输送照明和动力的,“咱们镇子,明年家家户户就能装电灯了。”田西月咧嘴笑道。在秋末中午带有暖意的阳光里,看到伫立在清冷萧瑟田野上的电线杆子,七八位年轻人却有些依依不舍,他们真想再找个理由,留下来多干几天呢。

        每日八角,是县供电局支付的工钱。柳又村得到四块八毛钱,是他人生第一次的收入。领到钱的第二天他就到县城书店,买回一套《巴金选集》。柳又村认为,中国的当代作家中,巴金是他最敬仰的人,因为他真诚,说真话!剩下的钱,他特地转到县城市场,买了一斤猪肉,他今天要和父母一起包饺子吃!

        秋日正午的阳光,照在柳又村家的院子。院子里苇席草垫子上,摊晒着花生、熟地瓜干。

      阳光透过花格子窗户的玻璃,把精巧的光影投射到室内地上,照着书桌上放着的书、稿纸,升起热气的茶杯。屋内宁静而温暖。

                                             

      春天,三月,镇子北,镇子里人叫它家北。沙土地里,桃花,杏花,梨花渐次开放,柳树,杨树,槐树,榆树,开始泛绿吐新芽。春风吹绿大地,地上青草间开放着各色小花,像星星温暖着人们的眼睛。下过小雨的早晨,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花草芬芳和泥土的清香。树上传来画眉鸟的委婉清脆鸣叫。

      这个季节,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常有的农户,孩子多,挣得工分少,下来麦子前的两三个月,在恼人的漫长春天,断顿了。布谷鸟的叫声凄凉。他们经常在夜晚的煤油灯下,抽着旱烟袋,盘算着去谁家借一二十斤粮食下锅。 

      柳又村的母亲常说:“省囤尖不省囤底。” 不管囤里的粮食就没冒尖,她从秋收粮食入囤,就开始省粮食。

      天蒙蒙亮。水坑里的青蛙在齐鸣,布谷鸟叫着催人起床。院子里的榆树锯倒,截成两根檩条。柳又村和父亲,喝了碗炝锅面。拉起地排车上的檩条,到十多里远的杨店春会去卖。柳又村想:“我家就要断顿了,是什么人还有钱买檩条呢?”春会人多,问价的也多,临近散会的时候,两根檩条32元才成交。柳又村的父亲拿到钱,带上口袋,就到粮市买了玉米30斤、地瓜干20斤和10斤麦子。他爷俩买了五十个水煎包,吃了三十多个,喝了两碗胡辣汤,才起身回家。

      难熬的春饥荒,杨树芒和嫩叶,榆树叶和榆钱,柳树芽,马齿苋,荠菜,灰灰菜,收拾到家里,剁碎,熬粥喝;参豆饼(豆粕)和地瓜面,蒸窝窝头吃。农民的饭,除了该吃的粮食不够吃,只要能想得到,看得到,不管树上的、地里长的,水里生的,只要毒不死,全吃。

      白天,柳又村跟随社员在家北地里种花生。刨坑、点种、掩土。

      干活的时候,有的已婚男人,和同辈的嫂子,开着荤笑话。说起性器官,手和双腿并用,做出上下抽动样子,把性交的动作表现得惟妙惟肖。他们互相交流晚上夫妻之间床上的事,一句话,一个动作,引得男女笑声连连。谁说了有意思的俏皮话,就可能跟随说话人一辈子,俏皮话替代了他的名字。他们互相起着绰号,带着性事和性器官的含义。田西月的绰号 “拉风箱杆子”,他媳妇的绰号叫 “喝剩糊涂”(剩粥)。这也成了一起干活的未婚男女性知识的学习班,农村固有的性教育性启蒙,就这样口口相传,延续下去。人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忘记生活的苦难,劳作的艰辛。原始的感官刺激,给他们带来生活的乐趣。让他们打起精神,面对生活、期待过好日子!“我一到地里,见到大伙,心就敞亮,高兴。回到家,就愁云压顶!”一位心直口快的妇女说。

        家北土地有1200亩,半沙半土,当地农民称它“沙窝地”。在“农业学大寨”的岁月,有“人定胜天,改天换地”的口号鼓动,当地男女社员用了一个冬天,那年春节就在工地上过,名曰“过社会主义新年。”自古以来,保护镇子的河堤就铲平了。开垦出了这片土地。它东西长3华里,南北宽一华里。在这块土地的中间,有一条高出地面一米半宽两米的土堆路,土堆路两边种了白腊条,茂盛浓密,把土地分为南北两块;北面是镇子的大队苹果园,镇子里人种上了四万棵苹果树。北面,三华里长的地界上种植了白杨树,挺拔高耸,与小清河的滩涂、柳棵子地、芦苇荡、灌木丛形成天然屏障。南面,由西往东,依次排开是二、一、五、四、三生产队的土地。西边是一、二队的苹果园,再往西紧邻彭集的苹果园,其余就是庄稼地,最东边挨着史庄村的地界了。

        每年的花生、西瓜、苹果,收成再丰厚,东源镇的农民却吃不到一口,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收获去了哪?换回的钱谁花了?这些财产,在分田到户的时候,是如何分配处理的?

      这个季节,柳又村经常早起,带一本书,到苹果园闲逛,苹果树嫩芽初放,空气里带着甜味的清香。黄鹂鸟委婉的叫声,使安静的清晨醒来。尤其是雨后的早晨,读着“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他如痴如醉,陶醉其中。古人似我,我同古人。柳又村经常把他的感受,写信告诉他的要好的同学、在泰安城里读大学彭彬,问他能否有这般体验?!

      路两旁的树林里,布谷鸟的叫声不时传来。干了一天十多个小时的活,柳又村不觉得累。旁晚回到家,他洗把脸,坐在书桌旁看书写作。听到有人叫他,他出门看到院墙上,露出一个熟悉的脸,田云。她笑眯眯地说:“今晚队长安排你到家北地里,浇麦子。“柳又村问道:”还有谁?“田云爽快地答道:”我们仨啊!“随后,她的神秘笑脸消失在墙外了。

        夜晚的月亮悬在幽蓝的天空。清冷的光照在家北地上。空气里似乎有迷蒙的薄雾。半尺高的麦苗,清香里含着甜丝丝的味道。

        “你们深呼吸,闻到什么了?”柳又村对着田云和她的同伴妮格说道。今天晚上的三人,他们都是初中时候的同学。

        “闻到你和云姐姐的味道啊!”妮格说完,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田云的拳头轻轻拍打妮格的背上。

      “春天的气息!”柳又村伸开手,像要拥抱的样子,咪起双眼,深情地说!

        “花的芬芳!”田云举起双手,抿嘴笑着说。

        “青草和麦子的清香!”妮格笑盈盈的说。

        “来啊!我们跳舞吧。《春之声圆舞曲》”柳又村拉起她们俩的手,哼着曲调,在机井屋子的空地上,跳起来。

        “谁的舞曲?”妮格问。

        “奥地利,作曲家施特劳斯的舞曲。”柳又村回答道。

        “你懂得真多啊!”田云说。

      “看来还是多读书好啊!”妮格感叹道。

      “柳又村,我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年轻人,是吧,云姐姐?”妮格提高了嗓门,说道。田云肯定地点点头。

      春天浇麦子,三人一组:一个人看管抽水机,两人看护水沟、麦子垄,防止开口子跑水。

        “柳又村,今天晚上的工分,要顶一个半的白天呢。”妮格看着田云,笑起来:“你知道田西月队长为什么安排你来吗?”妮格边说边笑,田云上前用手堵她的嘴。

      妮格呜呜呀呀说不清楚,她扒开田云的手,向侧面走了两步,说:“是我云姐姐点名要你的!“两个姑娘的笑声,清脆如银铃般,在静寂明亮的月夜回响,路边树上的鸟儿都飞跑了!

        柳又村感到温暖。

        田云对着柳又村说:“你给我们念首诗吧!“

        柳又村:“好,我念和月亮有关的诗。“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田云妮格似乎忘了刚才的疯劲,他们俩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样子。

        “我们现在算不算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呢?”柳又村感到田云在含情注视自己。“当然是。这是情人约会的好时节!完美!”

        他们三个人同时抬头遥望月亮。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柳又村带头,他们三人同声唱起。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树上的鸟儿偶尔扇动翅膀的声响。

      月光洁白如絮,铺满了麦地、苹果园、树林。风停了,鸟儿倦了,牲口圈里打盹了。只有水一样的月亮,在默默看着麦田里的三个年轻人。

        妮格去机井屋了,她看守抽水机。柳又村和田云守着麦垄。一阵凉风吹来,夜里的雾气慢慢升起。

      柳又村和田云坐在地垄上,他们都沉默着,望着月亮。柳又村感觉到田云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她的头发撩得柳又村的脖子发痒,柳又村轻轻把她搂在怀里。

      “你,你爱我吗!?“田云怯生生地问。

      “我爱你!我等了两年了!”柳又村说。

      “我也是等了你两年。”田云盯着柳又村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两年前不给我说呢?”柳又村说。

      “一来担心影响你的学业,”田云停了停,继续说:“如果你考上大学走了,离开农村,我就把这份爱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我看着田云小巧得双唇,抓住了她的手。

      “爱我多久?”田云笑眯眯地问道。

      “永远!”柳又村回答道。

      “永远是多远?”田云依然调皮地问。

      “一辈子!“柳又村满怀信心地回答。

      四周静得能够听到麦子拔节的声响。

      柳又村的嘴唇靠近田云温润双唇。田云的头埋在柳又村的怀里,柳又村感到她的心砰砰地跳。柳又村轻轻地抚摸她的坚挺的乳房,田云害羞地把他的手推开。过了一会儿,柳又村不自觉地从她的衣服下面伸进手去,摸到她有弹性的温热双乳。田云气喘吁吁,合上双眼。她情不自禁地举手轻抚柳又村的脸颊。

      这是柳又村第一次拥抱女人,抚摸妙龄女性身体。近几年,他对女人经常出现幻觉,常常让他激动无比,有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读文学作品中,描写恋人和夫妻的亲昵动作,他也时有怦然心动。  柳又村回到东源镇,他越来越感到被抛弃的冷落,像一个被推下车的孤儿,他绝望地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车。而现在,一个爱他的恋人,他同时爱恋的姑娘,她温热鲜活的肉体,就躺在他的怀里。

      柳又村想着,如果永远这样拥抱着她,该是多么幸福。就在此时,田云自言自语说道:“要是每天这样,那该多好啊!”

        第一次接吻,似乎永远留在他的唇边,停在田云温润小巧的双唇。他感到这一切似幻如梦,“这是真的吗?”柳又村问自己。当柳又村的手划过田云起伏的胸部时,一股甜蜜不安的暖流传遍他的全身。柳又村这才知道现在的一切是真的!他又重新找回了他的生活。他又回到温暖里。他的生活像这春天一样。

      水汨汨流进麦垄里。

      月亮看着这对相互依偎的恋人。

      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是困乏难熬时间,他们三人聚齐在机井屋里。白炽灯也像是累了,无精打采地贴墙吊在屋顶上。

        妮格盯着田云,惊叫道:“哎呦!云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像红苹果似的。像喝了酒,一定是遇上喜事了,给我说说嘛。”妮格摇晃着田云的手。她俩都回头看着柳又村,仿佛要他坦白。随即田云和柳又村会心地笑了。

        没多大会儿,裹着棉大衣的妮格,靠在田云腿上,开始打盹。

        柳又村这才仔细打量,田云深蓝色翻领工作服,估计是她在橡胶厂工作的大哥给她的,衣服下面是鼓起的乳房;妮格的上衣,红底小白花,点缀浅黄色花蕊。她俩的裤子都是蓝色。

        柳又村看着田云,忍不住笑了。田云问:“你又傻笑什么?”

        “我还记得,初二的春天,下午放学,你站在教室门口,悄悄塞我手里小纸条。我带回家才看。你还记得写得什么吗?”柳又村问。

        田云笑着轻轻摇头,问:“写得什么?”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复你。“柳又村说:“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表达爱慕的特殊方式。”

        田云追问道:“到底写得什么啊?”她假装生气样子。

        柳又村没有回答,拿出带来的一本书,田云看到是诗集,说: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柳又村睁大了眼睛,盯着田云,说“我真得没想到,你读艾青的诗!”田云淡淡地说:“没事的时候,看书很有意思啊!”

        柳又村任意翻开一页《园丁集》,说道:“我给你念啊。

        不要不辞而别,我爱。

        我看望了一夜,现在我脸上睡意重重。

        只恐我在睡梦中把你丢失了。”

        “丢不了,我给你看着呢!”妮格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她揉揉惺忪的眼睛,装扮鬼脸,接过话题,说道。田云和妮格相拥一起。我们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柳又村注视她俩,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我看你们俩就像双胞胎,模样,脸型,身高,说话,还有笑。一模一样!”

      “我们俩就是吗!”田云说。妮格接着说:“早就是了,你才知道?多笨啊,云姐姐,你说是吧!”妮格带着挑逗的语气,看看田云。田云笑着点点头,迎合着说:“我看也是。”他们俩又是一阵嗤嗤坏笑。他们俩的高低起伏的胸脯,不停地颤动。

        一晚上浇麦地二十多亩,十个小时。他们三人感觉像是没干活一般轻松。

        春天的朝阳,照在两个姑娘的脸上,双颊泛着红晕。一米六多的身材,健康又苗条。在粗布衣裳下面,显示出婀娜的体型,像是河边的柳枝在舞动。田云的眼睛,有事没事的就会盯一眼柳又村,像是刚刚认识的一样,又像担心他丢了,不见了似的。

        当早晨七点多种,社员陆续下地干活的时候,田云安排柳又村,扛着铁锨,沿着镇子西头的路,先往家走。田云和妮格走镇子当中的一条大路回家。

      镇子里的五个生产队,挂在歪脖子柳树上的钟,有的是粉碎机上的钢磨头,在差不多的时间敲响。有时还能听到生产队长扯着嗓门喊叫。生产队长布置一天的活,社员们三三两两,扛着铁锨,就开始分头走向田间地头。

      镇子里这条大路,一大早,生产队的车把式赶起牛车,嘴里吆喝着“嘀!喔!驾!”手里鞭子甩得“乒乓”响。他们往外拉粪往里拉土;套上牛、马、驴、骡子去地里,耕、靶、犁地。车把式一般年龄四五十岁,腿脚好,人机灵。他们坐在车上,要么扯开喉咙唱个酸曲,要么就给人们说个黄段子。车把式的活比下地干活的社员要轻松。

      早晨,男人下地干活,女人在家。先放开鸡鸭窝,再喂猪羊。收拾屋子,烧火做饭。玉米秸秆和树枝搭起的灶屋,烟筒里只要还冒出烟来,就说明这家人今天还有饭吃。每日里,玉米地瓜胡萝卜糊涂,煎饼,下饭菜是腌咸菜;有的人家,咸菜里加香菜葱花,滴几点油;“人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这是东源镇农民安慰吃饭的真理。

      小孩子背着打了补丁的书包。为防盗贼,自己的板凳在周末要随身扛着。冬天的早晨,孩子手里捧着火盆,暖和冻僵的手脚。有的孩子手里拿着煎饼,边吃边走。去学校上两节晨课。

      镇子里一天生活,从这样的早晨开始,热闹起来。东源镇的人,祖祖辈辈,从古至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走出镇子里的人,回来讲外面的生活,他们不能想象。更不曾动脑筋改变生活。所有的人,认为今天的自己,都是命中注定的。能活着就烧高香了!


                                                      冬   

        家北地里,六十多岁老瘸子,看守花生场的窝棚拆掉。老瘸子一年四季,只有冬天才回到他侄子家住。西南洼地里的胡萝卜刨出来,分给家家户户开始腌咸菜。萝卜缨子、地瓜秧、花生秧、豆秸分配到家,晒干粉碎,一年的猪饲料入了囤。东源镇的农民才算正式入冬。

        田西月通知柳又村开社员大会。社员开会按出工计分,不然,社员不到会,冷场。那个时候大队、生产队头头们,是不知有“通分膨胀”。

        会场在大队部,一处大院子里。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做了卫生室,赤脚医生值班,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一条长长的胡同从西南角伸到院子。五零年,把本镇子的地主、屋主赶跑,这个镇子里豪宅就成了大队财产,镇子干部的办公场所。堂屋西面窗户下,有二十平方米的土台,在土台两侧,两棵树之间拉着横幅,每次开会的主题,就在横幅的红布上写明。今天是“东源镇冬季征兵工作动员大会”。每次开会,镇子的头头们在台上一字排开,显示给社员看看:老子现在还是村干部。

      不识字的贫农代表,在学校、忆苦思甜大会上,重复一样的故事。解放前、他没吃没喝,受尽地主打骂;如果批斗地富反坏右,民兵连长指挥押送看管;柳又村的父亲,因为是解放前日本商人的抚顺煤矿经理,在七零年就被当作坏分子,站在台上弯腰批斗。柳又村跟着同学参加大会,还要求举手喊口号。这让他至今参加镇子的大会就紧张反胃。

      大队书记,田洪仁,社员久而久之改成了田红人。59岁,从六三年一直干到现在,估计还要继续干下去。他虽然上学两年,但他讲话不用稿子,能够说上三四个小时。他威严、神秘,好骂人,拉长着脸。在社员心里,他们认识的干部,除了在电影和家里挂的画像毛主席,另一个就是田红人了。与面黄肌瘦的社员相比,田红人红光满面,梳着背头,开会读报戴着黑边眼睛。他的四个孩子长大后,都招工参军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离开了农村。中秋节他家的月饼、苹果吃不完,就喂猪,“多可惜啊!” 镇子里人说。

        柳又村坐在冷飕飕的北风里。天空的太阳泛着迷蒙的光,像是画上去的,失去了以往的热烈。时断时续的高音喇叭,在耳边聒噪得脑袋疼。他看到台上的田书记挥舞着双手,谈性正浓。土台上的十三位村官分列两边,在书记好不容易说完之后,六位村官,又分别坐到土台中间椅子上,开始做补充讲话。柳又村心想“他们这些人,就不怕冷,不烦!?”

      半天的工分要用5个小时赚来。带孩子的妇女借口孩子闹,提前回家。老汉的旱烟锅,安慰似的一直冒着烟。

      这个时候的社员,如果不开会,他们挎着篮子,背着筐,到家北地里,在河滩,树林里,检树枝柴禾,挖树墩,扫树叶。十几岁的孩子到光秃秃的花生地,刨地找落下的花生果。去家南洼里,收完的地瓜地里,翻地捡遗漏的红薯;到已经收完胡萝卜的地里,深翻土地,寻找埋在地里的胡萝卜。

        柳又村因为家庭出身,征兵的事儿,跟他没关系。按社员的说法,他是“陪客哩”。每年征兵,民兵连长家里,送礼的人就多了。

        离开农村,到城市里去,吃国库粮,当国家干部、工人,是年轻人做梦都在想的。从镇子里走出去的出路,是招工,上大学,参军,接父母班。柳又村唯一上大学的出路,他放弃了,现在的他没有了出路。

        几年前,为了被推荐上大学、招工,在镇子里,成功走出去的都是有几分姿色的女青年。东源镇管理区是地区级派出机构。它的权力可大可小。董姓书记在东源镇管理区干了十多年。这位上过朝鲜战场的老排长,他的酱紫色的脸,经常乐呵呵,他的好色和烟酒瘾一样大。在东源镇管理区的地盘上,谁要想跳出农村,必须经过他点头。董书记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搞大过姑娘的肚子。“所有走出去的女人,都让他干了!”东源镇的社员说:“他的门口,姑娘们还排着队呢!”有位小学女教师为了转正,生出一个跟董书记面目一样的女儿来。夏天晚上,管理区大院子里,张姓母女娘俩,陪董书记躺在苇席上纳凉。董书记犯事被抓,起因是当年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他许诺了他睡的两位漂亮姑娘,落选的姑娘写信给那所大学。当时,那些通过董书记走出农村的,正在搞关系排队要走出去的姑娘,各个紧张、难熬,度日如年啊。

        柳又村的小说散文文学评论《醒悟》、《走向远方》、《东源镇的四季》、《舒卷自如写人物,饱蘸深情描风情——评《静静的顿河》艺术特色》、《随园、恭王府和大观园之关系》、《红楼梦成书和曹雪芹生卒年代考》,开始在省级和北京杂志报纸发表。这是对柳又村和田云的安抚。也让柳又村的爹娘受到打击的头脑又萌发幻想。他们在黑夜里看到了一点灯光。

      柳又村感到种地不能供他吃饱饭,指望写作同样也是吃不上饭的。柳又村认识到,人生在中国是无望,生在中国农村就是会喘气会干活的行尸走肉 。

      柳又村写他厌烦的新闻稿给县广播电台。他按自己的计划,三天写出两篇稿件。他到小学校,大队部访谈,老师、村官、生产队长;农田建设,浇地修渠。党员干部带头实干加巧干,今年粮食又获大丰收,老书记起早拾粪,老瘸子以队为家看场院。实在没有得写,就写政策解读,农业知识。柳又村的这三话文章(大话、假话、套话),是为了能够到县委农工部工作。

      柳又村同学的爸爸崔之甫,五十年代就到县府工作,一辈子以写材料为业,最后在县人大主任位置上退休。他是柳又村认识的第一位高官。他当时在县委农工部任部长。柳又村去拜访这位从小就认识的老邻居,也想着请崔部长帮忙找个事做。柳又村第一次见到县委大院,依山而建,步步登高,一家一处方正的小院。他多少有点紧张。柳又村连东源镇村官家里都没去过。柳又村带去的一条四斤重鲤鱼,崔部长家给柳又村又押回一条更大的鱼。

        崔部长,喜欢酒擅长烟。晚饭喝得洋酒Whisky,抽得是“555”香烟,柳又村开了洋荤。崔部长无意中问起柳又村现在情况,“怎么,你还种地!?”崔部长似乎发现了埋没的人才。喝得晕晕乎乎的崔部长,眯起眼睛说:“部里倒是缺个写材料的!”是说给柳又村听的,还是他自言自语。柳又村没有搞明白。但是柳又村记住了这话。

        进入12月,柳又村把发表的五篇作品,还有给县广播电台的三十多篇新闻稿件,装进编辑部给柳又村寄杂志的牛皮纸信封,拿上家里全部家底,一百三十元钱,购买礼物,骑车到县委大院,给崔部长送礼,送作品,正式请求崔部长引荐部里的肥缺。崔部长留下柳又村用餐。酒足饭饱,柳又村双手托着信封给崔部长时,崔部长不紧不慢说着话,随手把信封放在板凳上。临走,柳又村说:“请崔部长多加指教!”老头满脸泛着红光,他似乎又自言自语、眯起眼睛说道:“我再研究研究。”

      东源镇,田家彭家两大姓,1500多人,400户,2800亩地,算是中上规模的镇子,镇子的叫法从古来的习惯称呼,它即是东源镇公社的所在地,又是东源镇村的村庄。镇子里,从镇子西边彭姓开始,在谈论柳又村的事情:干活的时候不正经干,唱歌跳舞,带坏了人家的姑娘;柳又村工人不是工人,干部不是干部,社员也不是社员,是个“二流子”。第二生产队长彭兴春,开会时,对新毕业的年轻人说:“你们要死心塌地干活,有个好奔头。不能像柳又村一样,成个二流子。”

        镇子的中老年社员,虽然对村官以及更上一级的官,没有胆量吭一声。尽管他们从49年以来,接二连三摊上灾难,逆来顺受,不敢说三道四。对于镇子里同样的社员,他们看不惯的人和事,超出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做人做事的框框,“坏了祖上的规矩!”的,他们就没有肚量了。这些不知深浅的年轻人,如同鸟儿落在坏孩子手里。

        冬天的晚上,每家每户的广播传出“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柳又村走进田云的家里。她家门口的墙上,隐约可见毛主席的头像,方格里写着毛的语录。可能是在文革时期,因为他们家成分地主,故意表现得更革命吧。

      田老师体格瘦弱,却有精神,脸上常带笑意。柳又村每次见到田老师,他的心境就退回到少年,回到做田老师学生的时光。他们的屋里,咖啡色的家具陈旧,但擦拭光亮,让柳又村感到温暖放松。

        “成绩不小啊!”田老师细心地翻看柳又村带来的杂志报纸,深吸一口自己卷的纸烟。这时,他们家广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现在播送本台通讯员柳又村的报道,《东源镇小学的新风尚》”,屋里只有广播的声音。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田老师意犹未尽,继续说。田云在屋里出出进进,用眼睛斜视柳又村。好像担心什么。

      柳又村给田老师添茶。

      田老师意味深长地说:“镇子里,有人说三道四的,不用管他!不过,”田老师停了停,说:“东源镇地方小了,你应该换个更大的世界了。”田云弯腰提水瓶,正要给茶壶续水,愣住了。

        “是,我在想办法到县城,县委农工部缺少一个写材料的。”柳又村说,田云站在一旁。她松了口气。

        柳又村田云约会,最初他们通过妮格传话。田云家挨着大队院,田云就改在大队院里,把纸条放在西厢房第二间房、窗台下第三排砖缝里。

        柳又村去县城问过他的崔同学,崔部长那里可有消息。崔同学没有表情的脸,说了声“不知道。”

      一个月又挨过去了。柳又村的日子实在难过。镇子里的风言风语迫使柳又村滚蛋,县城的肥缺又悬而未决。柳又村进退两难。

        崔部长的办公室。比两个写字台还大的办公台后面坐着崔部长。“我正要找你,你来的正好!”崔部长说,拿出烟自己点上。“你怎么搞的啊!”他吸两口烟,说:“哎呀,身份是农民,家庭出身也不清白。这…这…”崔部长开始抱怨,他的眼睛看着柳又村。崔部长好像刚认识柳又村似的。崔部长习惯性地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对于眼前这件事,说它行还是不行,是真是假,全是崔部长嘴里一句话。柳又村知道往下的话该是什么了。柳又村以为抓住靠谱的人推荐靠谱的事,结果都不靠谱。现实就是这样,你认为最可靠的人,最可靠的事,最后摔你越重。他感到头晕目眩。

      柳又村在街上,在镇子里,他感到四周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的,全对他挤眉弄眼。他们交头接耳嘀咕,面带嘲笑瞄着柳又村。他感觉浑身不自在。柳又村不愿意出门了!他身上发冷发热,柳又村病倒了。

      柳又村喜欢乡村的四季,不喜欢它的保守、落后和愚昧。柳又村认为封闭保守的东源、泰安乃至山东,它的做派、习俗和观念,就是个大农村。山东人就是农村人。柳又村厌倦了。

      田云柳又村他们俩,走在家北苹果园里。田云今天打扮了一番,粉红的外套里,是浅蓝色毛衣。田云听柳又村要远走,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他,仿佛怕他跑了。

        “现在走出农村,只有四条路:招工,参军,接父母班,考大学。前三条路,由不得我,那是社会的不公。我能够争取的第四条路,却被我自己放弃了。哎!——”

      “我现在要走出第五条路来。”柳又村拉起田云的手,说道。

        “什么路?”田云问。

        “我去深圳!那里不论身份,只要才能!“柳又村眼里放着光,坚定地说道。

      “不走不行吗?还有其他办法吗?”田云摇着柳又村的胳膊,说。

      “没有了!”柳又村绝望地说道:“我恨这里。没想到是这么着离开。除了你,我一点也没有留恋的了!”

      一阵沉默,只有他们俩的脚步声。冬天的苹果树,像一根根木桩站在地里。

      “我不勉强你。”田云说:“不过,你在外如果过得不好的话,就早早回来。我等你!”田云盯着柳又村含泪的眼。她的眼里又流出了眼泪。

      “我会来接你!”柳又村露出微笑说。他给田云擦去泪。

      柳又村吻了田云泛红的脸颊,长长地吻着她的双唇。

      柳又村把那本《园丁集》递给田云,说:“你收好!”

      他们相拥一起。柳又村说:“还记得那个春天晚上,没念完的诗吗?”

        “不要不辞而别,我爱。

        我惊起,伸出双手去摸触你,

        我问自己说:“这是一个梦么?”

        但愿我能用我的心系住你的双足,紧抱在胸前!

        不要不辞而别,我爱。“

        十年后的春天,朝霞初上的早晨。柳又村坐在深圳国贸大厦38层的办公室,回忆起那年春节后初九的早晨,空气里弥漫着炮仗的火药味和酒香。柳又村在东源镇西路口,登上长途车。他看到田云,向着车里的柳又村,在风中挥舞黄色手绢。


                                      9/20/2021草

                                2/19/2022 改毕纽约Hudson  River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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