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骁骁从没喝醉过。

每当跟人说起，对方都拖长音调“哇哦——”一声，眼睛瞪得溜圆，一副见了“大神”的表情。而手机另一端，吴先森暧昧地发来一句：“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

孙骁骁没喝醉过，但是装醉过。二十七岁生日，一众朋友聚会，KTV暗昧迷离的光影里，孙骁骁歪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头就靠在了魏青的肩上。魏青开车送她，扶她上楼，把她放在床上，然后离开。听着关门的吱吱声，孙骁骁睁开眼睛，心底涌起巨大的失落——她还特意穿了一套新的内衣呢。

“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要那么正人君子，但这也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孙骁骁用吸管搅着草莓奶昔，叹口气说道。

“是呀，现在这样的男孩子可不多了。”朋友抿一口咖啡，附和道。

可是，孙骁骁遇到的，几乎都是“正人君子”。亲戚介绍的相亲男、有好感的同事、偶然重逢的老同学、奔现的网友，从没人对她毛手毛脚——二十七岁的她，初吻还留着呢。

孙骁骁不喜欢相亲。那个所谓对的人，谁不想自然而然遇到。可是自然而然只服务于长得好看的姑娘，她指望不上。扭捏个啥，不如大大方方。反正女孩一到二十多岁，身边就会冒出一群热情的亲戚大妈，源源不断地输送适婚单身男青年，她积极配合就好了。

孙骁骁发现，反差最大的买家秀和卖家秀，在相亲男女里。在一次次饭局上，一家家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孙骁骁见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形形色色的歪瓜裂枣。

“我知道这样说他们不好，可我忍不住。你知道吗，不过三十来岁，有人就有了啤酒肚，还有秃顶的！”孙骁骁双眉紧皱，一副接受无能的表情。

“不要对外貌要求太高，好看的人哪有那么多。”朋友夺过孙骁骁手中的粉色短裙，拿一条过膝长裙在她身前比了比，“你去试试这条。”

同事里倒是有不错的男生。长相阳光、为人热情不说，工作能力还特别强，可是人家早就名草有主了，孩子都两个了。优秀的男人结婚都太早了。

2

孙骁骁拒绝过一次“求婚”，那成了她一道漫长而深刻的情伤。

二十六岁的夏天，孙骁骁的个人电台凝聚了一众粉丝，忠心耿耿地等在每周六的晚上十点，听她温情脉脉地念情感文章。她的声音，清甜里透着知性，无论男孩女孩，都能得到慰藉。其中一个网名叫作“贝克”的男孩，在她的每一期节目下发表长长的感言，还顺藤摸瓜，关注了她的微博和豆瓣，甚至打听到她的微信号，加了她。

这是孙骁骁第一次被人追，每天捧着手机心花怒放。但是，当对方提出见面时，孙骁骁犹豫了。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匹配出的，应该是另一张脸，另一副身材。经不住对方反复缠磨，孙骁骁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赴约。

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戴眼镜，刚刚毕业，一身的学生气。见到她，微微愣了愣，但随即换上礼貌而得体的笑容。一顿饭吃得轻松愉快。后来，两人经常一起吃饭、看电影、去图书馆、逛画展。

“牵手了吗？”朋友问。

“没。”

“只是朋友？”

“算是……在交往吧。”

“多久了？”

“三个月。”

“你们……还挺能忍的。”朋友夹一筷子菜，低下头扒饭。

“其实……我有点犹豫。”孙骁骁又说。

“什么？”朋友从碗里抬起头来。

“魏青跟他女朋友分手了。”

魏青是孙骁骁的学长，两人在播音主持社团认识。社团几经沉浮，最不济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魏青拍着孙骁骁的肩膀，说：“孙骁骁，你真够意思。”遇到摆脱不掉的女孩子，他也会把孙骁骁的电话给对方，女孩一听到孙骁骁的声音就放弃了。然后他又拍着孙骁骁的肩膀，说：“孙骁骁，你真够意思。”

男女之间，很少够意思，不过是一方图谋不轨，一方佯装不知。

“他以前没女朋友的时候，你们也没在一起。”朋友委婉地说。

“嗯……从朋友到恋人，顾虑比较多吧。”孙骁骁一脸的若有所思。

孙骁骁有点膨胀。工作稳步上升，电台粉丝又多了些。虽然还是胖，但已经瘦了二十斤，她还烫了头发，脸上的痘痘也好了些——她到了二十多年来的颜值巅峰。最主要的是，魏青跟她说：“孙骁骁，到你三十岁，如果我未娶你未嫁，我们就在一起。”她顾不上那是一个众人哄闹的戏谑的场景，只记得魏青那句话——一句被用滥了的电影台词。

小贝克似乎有点过于殷勤，对她也过于依赖，连护照怎么办都要问她。虽然单纯干净，也细心体贴，但是太奶油了，没有一点男子气概。而且，太瘦了，站在孙骁骁旁边，简直像一只小鸡仔。所以，当他微微踮脚，笨拙地亲吻她的额头，说“我跟一个女孩子恋爱，肯定是奔着结婚去的”时，孙骁骁退缩了。

二十九岁的孙骁骁，看着魏青搂着新的漂亮女孩，刷着小贝克订婚的朋友圈，感觉就像走在楼梯上，突然一脚踩空了。

3

女孩子的美好时光太短暂了。

不过短短两三年，孙骁骁身边，连歪瓜裂枣也没有了。

她还在积极地相亲，可男孩子们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跟她聊聊，连照片都不找她要，更别说约见面了。现在的男生都这么佛系了？还是只是因为，她二十九岁了？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些“男孩子”里面，还有人是离异或丧偶的。

“我已经沦落到要给人当后妈了？真的至于？”孙骁骁一脸困惑。现在的她，在公司里，是一个小组的小领导，有了一定的存款，电台也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了平台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无论怎么看，她都比两三年前好，为什么能接触到的男人，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反而都严重下降了呢？

孙骁骁刻意忽略了一点，她的颜值并没有更高。之前好不容易瘦下去的二十斤又反弹回去一些，减肥，实在是太难了。坚持一天青菜水果，肠跟被刀刮似的难受，第二天必定要成倍的炸鸡薯条才能满足。痘痘是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毛孔又粗了，还爱出油。她从小就不好看，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怨不得她。

北京的单身女孩太多了，她们都能干又独立，一个人也完整美好。孙骁骁一定要有个男人才活得下去吗？当然不是。而且她经常在心里默默鄙视那些连水电费都不会交、一碰到停电就手足无措向男朋友求救的女孩子，她们是弱智吗？孙骁骁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让生活正常运转，但她想要一个人来锦上添花——也可能是雪中送炭。看电影，男主角说：“看到感动的事我会哭，因为不能跟她分享。”孙骁骁一下就被击中了。不被分享的人生，有什么好过的呢？

朋友劝孙骁骁注册相亲网站，毕竟现实中能接触到的人有限，她身边就有好几对是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对于这件事，孙骁骁总有点心理障碍，万一被熟人看到，那多不好意思——那跟在现实中大大方方相亲好像又不一样，虽然她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经历好一番挣扎，孙骁骁注册了ID，却无论如何不愿意放自己的照片——可是“无图无真相”，又没人找她。

就像当初小贝克在网络上“掘地三尺”最终找到她一样，孙骁骁以同样的方式，找到了小贝克未婚妻的微博。平常微小的瞬间，满溢屏幕的幸福，孙骁骁下拉着页面，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直拉到泪流满面。

4

最开始下载那款神奇的APP，纯粹出于好奇。无论是刷微博还是知乎，都能看到他们的广告。“如果互瞒身份，谈一场恋爱会如何？”“不必考虑颜值、职业，全凭兴趣与三观帮你匹配合适的人。”“跟随灵魂找到你。”——这营销，实在太强大了。

“跟随灵魂找到你。”不过是营销手段，刻意制造的真诚，有点矫情，粉饰空虚。孙骁骁知道，但还是被打动了。谁不想要一个灵魂伴侣呢？知道你不完美，又懂得你的美好。

在系统的引导下，孙骁骁做了灵魂测试，浪漫度百分之八十。可有谁在乎一个不好看的女孩子浪不浪漫呢？“平时乐意低调，不代表内里没料，只是有太多愚蠢的凡人看不到你的内涵有多么波涛汹涌。”说得太对了，孙骁骁简直要哭了。

吴先森是机器人匹配出来的，跟孙骁骁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签名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孙骁骁觉得自己就是那万里挑一，当然，对方应该也是。

当孙骁骁说“我从来没有喝醉过”时，吴先森幽幽地发来一句“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挠得孙骁骁心里痒痒的。

孙骁骁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真正的怦然心动和两情相悦。之前跟小贝克交往，她更多的是享受他对自己的顺从，心里多少对他有点嫌弃——你很难在嫌弃一个人的同时真切地爱他。吴先森则不一样，因为不见实体，简直完美无缺。

早上醒来，看到吴先森发来的“早安”，孙骁骁感到安心又甜蜜，满怀期待地开始新的一天。“啊，地铁里两个女的打起来了。”“我刚看到一个女同事从我们领导车里下来欸。”“作妖的甲方，改了十一稿，结果用回第一稿。”“路边有一只好傲娇的小橘猫。”……每一个白天，他们要发成百上千条信息，大部分都无关紧要。但是这些无关紧要，组成了孙骁骁生活里最绚烂的色彩。

孙骁骁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好的爱情是你通过一个人看到整个世界”。从来不会在意的路边野花、早上路边的早餐摊、同事办公桌上的小摆件、窗外流动的白云……所有平常细微之物，落在孙骁骁眼里，都像加了滤镜般，朦胧清新又唯美。

她把这些美好拍下来，细细地修图，然后分享给他。当然，也分享精修过的她的营养早餐、常去的咖啡店、学做的饼干和蛋糕、看过的电影、去过的音乐会和画展……他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她的赞赏。“感觉你是一个文艺的女孩子，感性，有品位。而我只是一个没有审美的普通的直男，真怕自己配不上你。”夸得孙骁骁既惊慌又惊喜。在每一天的练习中，孙骁骁的拍照技术大大提升。

当然，吴先森才不是普通的直男，他浪漫得很。孙骁骁发给他的那些咖啡店、电影院、音乐厅和美术馆的照片，他都找会画画的朋友把自己画上去——一个穿T恤的萌萌的卡通大叔，然后说：“我一直在你身边。”孙骁骁过生日，他买好蛋糕，分给朋友们吃，说：“我女朋友的生日蛋糕。”还把朋友们对孙骁骁的生日祝福录下来，发给她听。

孙骁骁在这段关系里，看到了值得被爱的、最最美好的自己。但同时，她也保持着警惕，没有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包括她的电台节目——尽管对方缴械投降般地交代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年龄、职业、家庭住址，恨不得把身份证照片发给她。

晚上他们语音，吴先森喜欢听孙骁骁的声音。大部分时候聊些有的没的，有时候甚至只是“嗯”“啊”地发出声音，以确保彼此的存在。有时候孙骁骁会念文章给吴先森听，深情动人的故事，或者缠绵悱恻的心事，吴先森听得晕晕乎乎的。念到激奋处，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伴随着吴先森呓语般的声音：“宝宝，我想抱你。”气流通过电波传来，吹得孙骁骁耳朵发痒，一股热流从下腹部往上涌。

那天早上地铁限流，孙骁骁从地铁口出来，打车去公司。周一，路面拥堵，司机烦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在黄灯闪烁中猛踩油门，侧面一辆车飞驰而来。孙骁骁一阵眩晕，惊魂未定，给吴先森发信息：“出车祸了。”

两位司机争执，警察赶来。好不容易处理完，孙骁骁一看手机，满屏幕都是信息提醒。“宝宝，你还好吧？”“你没事吧？”“你说话啊！”“宝宝，你别吓我！”“快点回我信息！”……孙骁骁鼻尖一酸。“我没事，别担心。”吴先森的信息迅速地回过来：“我们见面吧。”

5

孙骁骁一口气买了三套衣服，挨个拍照发给朋友们，让她们选。鞋子和包是出国旅行时斥巨资买的。她还特意做了指甲，也在出门前精心地洗了头发，化了妆。

一路上她想象着见面的场景。该怎么对他微笑，怎么跟他说第一句话，喝咖啡要轻要慢，对待服务员要温和有礼貌。喝完咖啡去看什么电影呢？他会不会牵她的手甚至吻她……

孙骁骁沉浸在猜想中，司机停下车，说：“同志，到了。”以防堵车，孙骁骁提前出门，没想到一路畅通，居然早到了四十分钟。

孙骁骁走进咖啡店，找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咖啡，不慌不忙地等他。店里人很少，音乐缓慢流淌，温和的阳光照进来，一个惬意而浪漫的上午。

对面隔着两排桌子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生，像一团巨大肉球，占据了两个并排座位三分之二的地方。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游戏，额头上一颗颗痘痘像要爆破似的胀着，触目惊心。孙骁骁换到桌子另一边，背对着他。

看了几篇娱乐文章，咖啡喝掉一半，孙骁骁起身去洗手间。她往脸上补了点粉，重新涂了口红，看看手机，还差十分钟到约定的时间。她给吴先森发信息：“我到了，等你。”他的信息很快弹出来：“我也到了，靠窗位置，你在哪呢？”孙骁骁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出洗手间，看向窗边。除了一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和两个聊着八卦的女孩，靠窗位置只剩下那个目测得有两百斤的男生，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孙骁骁退回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经受着巨大的冲击。她以为自己只注重内在，只想要“灵魂伴侣”，却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在潜意识里为吴先森勾勒出一副完美的形象。刚才看到他，她的爱瞬间就消失了。她一直觉得这个看脸的世界肤浅，没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她想起网上网友们的调侃，“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两百多斤”­——不，两百多斤的灵魂一点都不有趣，两百多斤的灵魂不忍直视。

最让孙骁骁受打击的是，镜子里那个双下巴与脖子几乎连成一片、即便扑着厚厚的粉底也难掩皮肤粗糙的女孩，让孙骁骁结结实实地厌弃起来。

孙骁骁回到座位，拿着包离开。不去看男生，也不顾手机上满屏的信息。

晚上聚会，朋友们喝倒一片。孙骁骁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是的，孙骁骁从来没有喝醉过，因为她从不多喝——她要保持清醒，送自己回家。

细细算起来，她好像也没有失恋过。

6

对谈恋爱失去兴趣的孙骁骁多出很多时间，她参加了一个跑步协会，开始跑马拉松。

长跑有一个临界点。临界点出现时，人会感到胸部发闷、呼吸困难、四肢无力，觉得难以继续，但若凭着个人意志坚持下去，这些症状会逐渐消失，呼吸变得均匀，动作更加轻快，这种现象在运动生理学上称为“第二次呼吸”。

孙骁骁一路跑下去，想要跑过人生的临界点。

她的电台受众越来越多，单靠承接广告就有一笔稳定的不菲的收入，也有出版社找她约稿出书。她索性从公司辞职，跟以前相亲认识的秃顶男合伙开了一个工作室——那个男生长得不好看，但绝顶聪明，相亲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他在工作上给过孙骁骁很多中肯的建议。

在同学的婚礼上，孙骁骁见到了魏青，她突然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变得普通，没有以前精神，也好像没有那么风度翩翩了。他说：“你现在状态很好。”她笑笑。他又说：“很为你高兴。”她说：“谢谢。”她已经过了三十岁，他也跟他的漂亮女朋友分手了，可是那个“我未娶你未嫁”的承诺或说笑，他们谁也没提起。

跑步的孙骁骁甩掉了层层脂肪，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样子。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晰流畅的下巴线条，比例均匀的双腿。她的整个人和整个人生都轻盈起来，这可比恋爱美好太多了。

下班路上，一张张传单递向她。“美女，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美女，××地产了解一下。”“美女，××旅游了解一下。”她一一接过。这么多年来，孙骁骁接过无数传单，被叫美女，还是第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