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母亲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先后离开我的兄弟姐妹们。至今已二十多载。光阴渐行渐远,我对父亲母亲的思念从未间歇,愈老益切。我晚年常失眠,夜里睡不着,脑海里就不时地浮现父母亲的形象。醒来就有一种想倾诉的冲动,可又不知从何下笔。我困惑,难道生我养我的父亲母亲在我内心深处没留下值得我怀念、回味的记忆吗?不!虽然父亲母亲只是乡间一对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一生平凡,可他们身上却有许多令子孙后代肃然起敬、难以忘怀的故事。
(一)
父亲生于上世纪辛亥革命年,老家在闽清七都秀环村,那里矗立着曾祖父黄家祥手上建起的民居“祥庐”,距今百年在村里依然是一座鹤立鸡群、颇恢弘气派的标志性建筑。从其外观的恢弘,内部的结构,厅堂的雕刻,屋外的的果园和大门前的莲花半月池可彰显出祥庐主人黄家祥的富人地位。父亲就出生在这座老宅里。 祥庐第二代黄冬成依然是富人家。据说有近百亩的田产。我少年时曾在老家住了一年多,依稀记得祖父家有两个丫鬟、一个长工。他本人生活很享受,三歺吃的是单独为之烹饪的小灶。要是活过解放后绝对逃不过划上地主成分。
祖父生有五个儿子(老大过继其兄并年青病逝)。父亲是祖父的老幺,父亲上过初中,能识文断字。母亲1912年生于闽清八都省璜乡,自幼丧父。母亲长得漂亮聪慧,深得其长兄疼爱,兄长培养母亲读了女子职业学校。因此二老都能看书、写信、记账。母親还会民间绘画、刺绣,能背诵闽剧《玉堂春》、《甘国宝》、《依顺哥烛蒂》等好几部戏文,有一肚子的民间故事,得空就讲给子女听。初通文墨的父母亲的结合可谓天作之合。也许就因为二老有点文化,父母亲较之几位伯父母思想观念、谋生本领、尤其在培养男女孩子成长方面都显得较有眼光。
(二)
父亲结婚生子后独立门户, 分得祖宗十多亩田产。但父亲不会耕田,他选择卖掉一两亩田产投资经商。听母亲说,我三岁那年,即1937年,父亲携妻带子(那年父母膝下已有哥、我两子女)举家移居闽清八都省璜,租赁一处俩层楼房开药店(中药为主),楼下是店,楼上卧房。店在房内,房在店中。自此,我少年就在八都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年有余。八都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上世纪三十年代八都省璜地圆小、年代久远。说它地圆小,全乡仅几个小村子。说它年代久远,有一古桥聊可说明。闽清省璜至今完整地保留着一座始建于宋乾道年间距今整800年的木拱结构风雨土廊桥。其高11.5米,长39.9米,宽5米。历史上为闽清、永泰重要的交通要道。具有很高的古代木拱廊桥建筑的艺术价值,已被省博物馆列入省级文物加以保护。我由此猜想上世纪的我家所移居的省璜街也应是条年代久远的老街。整条老街由大小石头铺就,长不及一公里,宽不及七、八米。街上开有连排的店铺:有布庄店、京果杂货店、粮店、光饼店、打铁铺、剃头店、还有就是父亲开的药店,印象中还有储蓄所、税务所也在这条街上。乡政府紧挨在合龙桥旁边,我儿时与发小们在桥上玩,经常会听到从乡政府里传出受酷刑的犯人被灌辣椒水和受钉板酷刑的犯人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
记忆里,在八都省璜诸多商铺中,当数父亲的药店最夺目。父亲是以卖掉两亩祖宗给的田产,筹到了足够资金投入药店,店名叫“汪记药店”,“汪”是父亲名字的后一个字。硬件、软件都过得去。光店里的三部橙色崭新的专用药橱,共九十个小抽屜,每个抽屜装的什么药,用白纸黑字一一贴上,看上去一目了然。药店必备的硬件和附属设施,除大药橱外,还有柜台、碾臼、切刀、药筛等等设施一应俱全。旧中国社会上频繁流行的几种恶性传染病如虐疾、肺痨、伤寒、疥疮等所需特效药,汪记药店一般都有对症药可供,在八都,汪记药店仅父亲一家,别无分店。故刚开张的头几年可谓生意兴隆。
(三)
移居八都没几年,父亲母亲又先后生下妹妹勤芳和弟弟勤实。此时哥和我都都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父亲虽然对孩子吃喝玩乐不太管,但对男女孩子读书却高度重视,八都省璜有一所合龙中心小学。但父母亲在培养男女孩子读书方面观点一致:读书要进最好的学校。那时候,全县最好的一所学校是由美国基督团体在六都兴办的梅真小学。而梅真小学离八都省璜都有六七十里路。哥长我两岁,在大人陪同下可以走到学校。我才十一岁,走不了太远的路,父亲便找一张竹编四方凳倒过来,四个角绑上等长的四根绳,由父亲一个草根朋友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我的生活用品,父亲跟随旁边。就这样,一路悠悠荡荡地把我挑到梅真小学寄宿读书了。小学寄宿生最大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当时我是寄宿女生中岁数最小的一个。总务和体育老师常叫我“阿嫩”。我小时候喜欢唱歌、嗓音颇好,星期天教会学校要组织唱诗班去教堂唱诗,我常被留下去教堂唱诗。每每看着哥回家我不准回,总是带着浓重的八都方言哭闹:"我也要回家、我也要回家,哥哥等我.......”
(四)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生性喜欢交朋友, 交友不攀富贵,不看地位。送我上学的这个朋友叫阿恭泡,丧偶单身,无业,经常來我家噌饭,也经常帮我家挑水浇菜,跟父亲总是称兄道弟。还有一个外乡裁缝师兼洗呢帽的师傅,挑着货郞在省璜居无定所地灵活谋生,活很少就常在我家歇脚聊天吃饭。久而久之,俩人相处越来越投机就互称起敬汪哥,阿端伯。
在八都生活那几年我经常去外婆家玩。外婆家离省璜街一里多路。春天到了,在外婆老屋后门松树下,那里会冒出一丛又一丛可以吃的磨菇,我们采回去交给大舅妈。大舅妈把竽头、酸菜和磨菇混一起煮锅大杂烩,滑溜酸爽可口极了。父亲也是三天两头去看外婆。外婆生于晚清末年,裹着一双三寸金莲,状如三角形的粽子。父亲非常敬重外婆。外婆好吸水烟,父亲有点不以为然。外婆整天抱着一把水烟壶,壶嘴上塞一撮土烟丝,点上了火,壶里的水随着外婆一呼一吸很有节奏地呼噜呼噜地响着,看上去外婆很享受。父亲经常调侃外婆,女人抽什么烟?但每一次去看外婆总要带一大包土烟丝孝敬老人家,外婆拿着父亲给的烟丝又气又爱:“你干么,小犬子你不喜欢我抽烟,干么每次都來都送烟?”父亲只是嘿嘿地傻笑说,“我就是要让你老人家高兴呗。"
(五)
汪记药店日常坐堂卖药是靠老板娘,我的母亲。父亲吃粮不管事,他主要管外出批药进货。兴趣多放在抓鱼,打猎,养蜂割蜜,这些方面父亲是高手,尤其是抓鱼。省璜有条梅溪沿着省璜街道一侧直流穿过合龙桥直下县城汇入闽江。梅溪在省璜段溪水很浅、清澈见底,每到夏日,成群结队亮晶晶的白鲫鱼都躲到梅溪两岸草篷中乘凉。河水被晒得热呼呼的,父亲与漁友们趁鱼儿躲在阴凉处,一起下河就地取石把河两头围成高出河面的围堰、只在中间留个口并套上网兜。等到夜幕降临,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就拿着竹枝把河里的鱼一群一群地顺流赶进围堰的网兜里去。满载而归后父亲趁鱼还活蹦乱跳在新鲜度最高时就动手开膛破肚,用盐巴、酒糟腌一小时,然后放在舖有一层米糠、架一排竹片的大铁锅上文火慢烤,烤了半小时,拿一根筷子.插一下,熟没熟?熟了!掀开锅盖,哇噻!鱼香扑鼻,香飘左邻右舍。那味道,至今还是回味无穷。
(六)
我刚转学梅真小学头一年,每生每月缴六斗米,吃大锅钣。饭是用大木桶蒸饭,四菜一汤。菜谱中最好的是黄豆焖五花肉,红烧豆腐,炒笋,竽头酸菜汤。荤素搭配,伙食还是不错的。可是,这些十三四五的寄宿生,正是长个的时候,整天关在学校里,除了三餐没有别的零食,整天肚子都是饿的。吃啥都是津津有味。而教会学校规矩多,开饭前必须先祈祷:“感谢上帝赐我一粥一饭……”。祈祷毕,值日老师喊“开饭!”所有就餐学生,早就飢肠轳轳,特别岁数大一点男生,一听“开饭”如马蜂嗡嗡傾巢飞出,目标向着大饭桶,个个顾不上拿饭勺,干脆就用手上空碗往桶里一个劲地铲去,装到了第一满碗,马不停蹄嗵嗵嗵快步返回饭桌坐下,三口并作两口,大快朵颐两下搞定第一碗。接着飞也似地跑去铲第二碗。此时,大饭桶的饭已降至一半。难为小个子女生身材小,吃饭慢,等她装第二碗时,只好弯着腰趴在桶沿使劲地伸长胳膊好不容易才能装到第二碗,好在女生饭量也小。我与哥哥同桌,哥眼瞅着我还没吃过半碗,急得他用自己吃过碗赶快冲向大钣桶铲出大半碗饭扣在我的碗里。然后再去装自己的饭。殊不知,相差俩岁的兄妹,在家里经常吵架,吵得没大没小,互称绰号。我叫他“雨亭”(一个街头流浪汉),哥叫我“三婶婆”(街上一个讨人嫌的泼妇)。奇怪,离开父母,哥哥一下彰显出长兄身份,处处保护着妹妹。遗憾的是,爱我的哥哥几年前就离我而去,倘若哥哥今尚在,一起重温这些故事,哥肯定也会笑弯了腰的。
梅真小学比闽清的其它小学教学质量高。教英语的任课老师本身口语都很流利,语文老师讲解唐宋古诗词和讲《武训传》,学生都特别爱听。教语文的周仙老师对语文学习特别兴趣的学生还在课余给他们加码、吃点小灶。我至今还能背诵几句白居易《慈乌夜啼》: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夜夜不飞去,经年守旧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有些要求学生背诵的课文,当天要背下,背不下来的,哪怕星期六都要被拖延好久才放回家。
梅真小学因其是教会学校,每天上午正课前要先上半小时朝会(祈祷)。这是不可缺席的。有一次,我同宿舍女生打扫宿舍卫生忘了朝会时间,宿舍同学事后被校长叫到办公室,让我们排队立正伸开巴掌按顺序、每生挨三下竹板子。竹板很厚、校长下手很重,被打的女同学当场个个眦牙咧嘴忍着、回到宿舍像有人挥一下指挥棒似地哇地一声集体嚎啕大哭。现在想想是很好笑。然而奇怪!这所教会学校解放前夕居然潜伏着多名地下党员。其中有周仙老师、家珠老师、武梅老师等。他们经常会把我和其几个学生叫到学校一个僻静的场所教唱解放区歌曲。什么"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南泥湾啊好地方啊.......″他们的进步思想对我们这些小学生多少有点影响。我一升初中就入团,大学还没毕业就入党,党龄比工龄长。但是宗教宿命论对我颇有影响,特别晚年病残后非常相信宿命。我深信人是有命运的。"命运天注定”、"命运可遇不可求″,但命运不可求却可救。当然,″可求",不是求神拜佛能求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