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今年94岁,正是四世同堂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有望活到百岁,成为镇上唯一的百岁老人。
然而,这个有望活到百岁的老人却在今年秋天去世了。在一个平常的晚上,他用一根胶鞋的鞋带,穿过大门与墙的缝隙,以一种所有人都震惊的方式结束了自己94岁的生命。
小镇很小,事情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外婆是去买菜的途中听人说的,外公是去打牌的时候听人讲的,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又讲给了我听,那谁谁谁上吊死了。
自从我上大学之后,每次回家,仿佛都会听到外公外婆说到: 那谁谁谁死了,今晚广场上又有乐队看了。我就知道这是外公外婆逐渐老去的体现。外公外婆每每说起时已是平常心对待,更何况完全不认识的我。然而这次,却令我惊心,因为这次是我认识的,更何况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老人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小镇上开的诊所;二儿子年轻的时候当了兵,被分配到山东当军官,他一直是镇上人交口称赞的大人物,尽管我从未见过;三儿子是远近闻名的豆腐匠,我从小就是吃他们家豆腐长大的。
今年的年假,我调在国庆之后的第二周,因为种种原因,这两个黄金周,我都在老家度过,中间的一周在市里照常上班。国庆节跟着外婆去菜市场买菜,偶遇老人的三儿媳妇,她急冲冲的问我外公在哪。外婆问她什么事儿。她说她爸生病了,在镇医院住院,想请我外公去陪他聊聊天儿,给1000块钱一个月。
外婆做不了主,就打电话给外公,让赶紧自己过来了解情况。一了解才知道,她口中的她爸指的是她公公,那个躺在医院的94岁老人,所谓的聊聊天也是指白天黑夜、屙屎屙尿的照顾。
外公断然拒绝了。他自己已是75岁,挖了二十几年煤的身体本就不太好,自己就已需人照顾,如何去那充满瘴气的医院,照顾一个更加羸弱的老人?外公有些愤愤:“他家就是把钱看得比命重,几个儿子都有钱,一人出1000千,花个三四千请个年轻力壮的专人来照顾,不是很好嘛。竟然让我去照顾,他们还真是想得出来!”
我震惊于老人的辞世方式,久久无法自拔。而外公外婆,却依旧像往常一样边吃饭边聊天,仿佛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只是一件很平常的茶余饭后。我又震惊于外公外婆如此平静。
从外公外婆的聊天中,我了解到,原来在之前的短短一周中,老人已经去了一趟山东回来了。是被老三送过去的,没待到两天,就又被老二送回来了。我问,“老人那么大岁数了,又生着病,不能坐飞机,是怎么走的?”外公说:“他们家有车啊,用车跑一天一夜就到了。”我们家和老人三儿子家离得很近,我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我如鲠在喉,信息量太大,我一时间无法消化。半响后,听见外公沉声说了句,“养儿防老,防屁的老。”也就是在这时,我才从外公的神情中探到一点别样的情绪。同时,我大概也找到了这个历经近一个世纪风霜的老人选择自杀的某些原因。我感到愤怒,那个在我记忆里和蔼可亲的豆腐匠夫妇瞬间面目可憎;也为老人感到难过,他走的那一刻该是何等的悲凉,趟过一个世纪的风雨,到头来竟是这样的悲惨结局。
第二天发现老人时,已经过去近十个小时了,老三家的喊了左邻右舍来帮忙,才顺利的将尸体放了下来。“百岁老人就这样死了,不藏着掖着,还让大家都知道了,他们就不怕街上的人唾弃他们吗?”我甚至有个阴谋论,老人是不是就为了报复他们才选择了自杀。百善孝为先,他们躲得过悠悠之口吗?
外公说:“怎么藏着?他们有三兄弟呢。这也是在让大家作证,是老汉自己上吊死的。他不用负任何责任。”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现实不按常理出牌。孝顺只是优良传统,孝子也只是道德模范,不孝已经司空见惯,不孝子这个标签,也早已不足为惧。
就像按时吃饭会健康,不按时吃饭也饿不死一样。
我即害怕外公外婆对这个事情响应过激,怕他们由此联想到自己;又害怕他们太过平静麻木,“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就算两个舅舅都不养你们,我也一定会养的。”外婆笑着说:“我们肯定不会的”。
老人生前是住在老三家的,办丧事也在那。自老人死的那天起,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以及一人多高的大音响里响彻云霄的悲乐,轮番上阵,响了三天三夜。还请了专人来哭丧,对着话筒声嘶力竭的痛哭:爸爸你别走,爸爸你回来啊……连续两晚有乐队驻场,深情而绝望的演唱着《老父亲》、《世上只有爸爸好》……仿佛整个小镇都陷入了他家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
外公说老人是我舅舅的救命恩人。当年舅舅发高烧,送到镇上医院都没人敢医,最后死马当活马医送到他那里,没想到竟给救活了。那时候物资匮乏,别说钱了,粮食都很紧张。当外公外婆在考虑是送包谷还是送红薯报答他的时候,他却塞给了外公外婆5块钱。每每说起这事,外公都会说他心善,是个好人。现在他过世了,我们家必须得去一下。
坐夜(出殡前夜,送礼吃饭)那晚,外公外婆也带我去了。是在全镇最好的酒店办的席,选了最好的菜色,也来了很多人,平常人家办事,顶多一层楼,他们家竟占了两层楼。按我们这儿的标准来说,他们家这次酒席办的相当体面。
那个山东的军官也回来了,开着那辆送他爸回来的轿车,一个人回来的。只是出殡当天,就又开车回了山东。后来老人的三儿媳妇在广场上与众人摆龙门阵时透露,是因为分老人存款的事情,几兄弟大吵了一架,他还赌咒这辈子再也不会回这里了。三儿媳对这个赌咒嗤之以鼻,“回来我还是笑嘻嘻的欢迎你,不回来就算逑。”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或许老人走的时候很安详,并不凄凉,对他来说上吊不是控诉和怨恨,而是一种看破世俗后的选择。而外公外婆的平静,也并不是对不孝行为的麻木,而是对老人这种选择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