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城中央的古城建设拖拖沓沓,J城东面的新城建设松松垮垮,筹划者的激情已所剩无几,据说是因为款子不到位。新春回J,计划出去拍些照,我无意去拍那些让人尴尬的仿古工程,和那些占据了万亩良田的回迁房,我想去文化桥西的棚户区去转转。四十年过去,那里的老家属院早已被当局者遗忘,而对于我,那里是我的童年,对于我的父母和他们的工友,那里是他们的青春。
81年,父母结婚后分到了一间平房,那是我母亲老单位工艺美术厂的职工宿舍。房子只有十平方左右,兼做会客厅、餐厅、卧室。一进屋,南边临窗放了一台缝纫机,东墙靠南放着衣橱,西墙靠南放着小餐厨,往里东边放床,西边一张大八仙桌,这几乎就是全部家当了。厨房是没有的,父亲在房子对面的南墙根儿支了一个窝棚,生了一个柴火灶,把南墙熏的黑黑的。一年后有了我,为这间小屋添加了欢笑,父母的万般宠爱让我有了一个幸福的童年。虽然那时候生活是拮据的,但父母还是尽量让我吃好,买钙奶饼干,买橘子汁,买最好的鸡蛋面条,母亲常说,我从小就聪明是因为喂养的好,没耽误大脑发育。
两岁时家里买了一台牡丹牌的小黑白电视,放在屋里的小餐厨上,屋外支了一根高高的木杆,把天线架在上面。从此一到晚上,家里总是很热闹,邻居们不少搬着马扎子,来我家看电视的。母亲每每坐在床沿上,一手弄着针线活儿,一边和邻居们边看电视边聊天,我跑呀跳呀的,在大人堆里乱窜,很开心。当时在鲁南地区,能收到江苏台的信号,江苏台的节目丰富一些,老百姓们更愿意看江苏台而不是山东台的节目,所以山东台不受待见确实是老传统了。我家电视接收江苏台信号不佳,可能影响了家里的上座率,父亲有一天就把牡丹牌电视卖了。厂里的叔叔阿姨喜欢逗我,那段时间老是问“你们家电视怎么没了?”我一板正经的答“因为收不到江苏台!”
我三岁那年,工艺美术厂紧挨着厂区南侧征了几十亩地,盖了新的家属区。中层以上的或者吃国库粮的员工可以分到两间正房和一间南偏房、一间过当,整个一单门独户的小院子;其他人员可以分到一间正房外加一个南偏房,但没有独立的院子,整排房子的天井通在一起,就像筒子楼的平房版。我们家虽是农村户口,但母亲是厂子的业务骨干,担任柳编车间主任,所以能分到高配住房。新房正在建,父亲就兴奋地抱着我去看了好多趟,指给我看,哪一处是我们的新家。
搬家是在一个晚上,按照农村老传统,说是不能轻易露财,实际上那时候家里都没有财可露,各家怕露穷才是真的,那点家当,两地排车就拉过去了。依稀记得,那晚就像是除夕夜一样热闹,我蹦蹦跳跳地跟着大人后面,帮着提溜马扎子。这帮农村进城的工人们,终于分到了福利房,在县城里有了立锥之地,可不比过年还滋嘛!
我家分在南数东边第一排,从东数第四户,往南没有遮挡,采光极好。姥爷是村里的风水师,来看过说,我们家这排的风水是最好的,胡同是个倒三角,往里走越走越宽。家里又买了新电视,彩色的,大连产的星海牌,据说显像管是日本松下的,色彩很正,这次终于能收到江苏台了。
父亲忙着整饬新家,从工地上用地排车拣了些废弃的砖头,先把天井铺了一遍,下雨就不怕院子里趟泥了。在院子的东墙根,靠着自来水龙头,载了一棵梧桐树,院子西墙根儿,载了一棵香椿树。后来因为盖鸡舍,嫌香椿树占地方,就伐了。梧桐树一直长到95年,从一个小树苗,长到七八米高,一搂那么粗。树上长了种俗称“吊死鬼”的蛾子幼虫,黑黑的一个蛹,缩在一个小茧包里,从树叶上拉着一根长长的丝垂下来。我经常把它们抓了,逗弄着玩儿,最后扔到鸡舍里,喂家里的大花鸡。这玩意儿其实是很讨厌的,每天从半空里排粪便,黑色的小粒粒,我们夏日里在树下围着桌子吃晚餐,冷不丁会有虫子的粪便掉到稀饭里。梧桐树长成才后,父亲找了同事帮忙,把树头和树干伐了打了家具。树根茬子没有刨,一直留在地里了。
房子早就留好烟道了,屋顶上垒好了顶上带帽的砖砌烟筒,用来架炉取暖。家里烧的是那种小圆铁炉,当地也叫“憋里气”炉子,优点是上热快,排烟快,不容易发生煤气中毒,缺点是比较耗煤,每个冬天大约得一吨多。冬夜里,父亲会把炉子生的旺旺的,外间房的炉体铁皮通红,里间房往上走的内置铁皮烟筒也逐渐变得通红,整个屋里温暖如春。铁炉边会挑一个铁丝架,用来烤馒头干,炉子煮完稀饭,烧完开水,再用热水壶煮苹果,里间的烟筒边还可以烘干洗过的衣服,一个冬季,生活都是围绕着这个热源展开。
家属院的邻里关系比现在密切的多,晚饭后,串门子做客是常事,一聊就是一大晚上。聚餐宴请都是在家里置席,基本没有下饭店的;家里的餐食都乐意与邻里分享,谁家推了豆沫子,摊了煎饼,都会第一时间送给邻居们尝尝;谁家里有小磨,也基本都会成为邻里间共用设施;孩子们去邻居家玩儿,到了饭点接着在邻居家吃饭,都是很寻常的事儿。东天井韩大娘家,我天天跟着他们家的两个哥哥玩儿,想去找他们玩儿了,翻过墙就过去了,母亲找我吃午饭了,发现我已经坐在人家餐桌上吃饱了。母亲和韩大娘,有时隔着墙头就闲聊上了,有时借个东西,隔着墙头就递过来了。邻里间那种融洽,现在已经很难找了。
工艺美术厂和东面一墙之隔的乡镇企业局共建了一座食堂,在企业局一侧,往西专门留了个小门,方便美术厂职工家属打饭。记忆中家里餐厨的抽屉里备着许多饭票,塑料纸做的,上面印着一斤或半斤不等。我家主要用来买馒头。三年级我刚学会骑自行车,主动承揽了买馒头这项工作。每个周末的午饭前,我骑着母亲的飞鸽牌自行车,愉快地打着铃铛,从家属院最南排,骑着往北,再往东,穿过两条胡同,早早地赶到食堂前的榆树下,等着老师傅出来打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钟,钟玲一响,就可以打饭了。我来回不到一里路,打回来馒头还是热热的,刚出笼的热馒头香喷喷,有时我骑着车回家的路上就会先吃掉一个。
家里的过当房有一口砖砌的大灶,父亲买了个鼓风机往灶底鼓风,让火烧的更旺,主要用来蒸面食,下水饺,过年煮猪头肉。大灶一烧起来,过当里热腾腾的,灶底的火映得人脸火红火红,柴火噼啪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木柴的焦糊味,当你盯着灶底的火苗,觉得周围的时间仿佛完全静止了,只有这股烟火气在跳动。九十年代初,父亲单位给职工发了天然气,父亲的自行车就多了一项职能,驮煤气罐,我们是美术厂家属院里第一家用天然气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有一件小事,挺有趣,不妨把它说出来。还是在九十年代初,父亲单位过年发福利,发了十斤香肠,是用肠衣灌好并晾晒好了的生香肠,我家从来没听过这玩意儿,不知道还要蒸熟了吃,以为是开袋即食的成品,所以头两年我们家都是生吃香肠,等于是吃了生肉,觉得咸咸的干干的,不好吃。父亲后来和同事们说起香肠难吃,人家大笑一场,这才晓的香肠是得蒸来吃的。父母是入城的第一代农民工,没见过多大的世面,嘴拙人实,凭着自己的勤奋和执着才在城里留了下来,他们不好吃穿打扮,从不为自己傻傻的天真觉得丢人,所有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子女成才。
母亲当时是厂里的车间主任,领着十几个人在柳编车间里没日没夜的干活儿,然而因为是农村户口,工资只能是城镇职工的三分之一,人家吃国库粮的普通职工,每月发一百块,你即便是车间负责人,但出身不行,只能拿三十来块。那是一个城乡严重割裂的年代,父母对我只有一个要求,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身份,改变家庭的命运。为了补贴家用,母亲晚上回家还得为厂里的柳筐缝里子,去挣那每个几分钱的工。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一针一线,就是我和妹妹的吃和穿,我体会她的不易,经常给她打下手,把布里子提前放到每个筐子面,节省工时。
家属院的生活不富裕,童年却不妨多姿多彩。我喜欢和伙伴们玩弹珠,裤子都磨破了,也要把准头练足,多的时候我攒了一百多个玻璃弹珠,简直是痴迷了。父亲怕我玩物丧志,耽误学业,一生气全给我扔到南墙外的野地了。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打宝,就是用叠好的四方形纸壳,放在地上互相击打,谁的纸宝被打翻了个儿,就要把自己这个纸宝送给对方。我攒了一整箱的纸宝,多数是用烟酒盒子叠的,非常亮目,喜欢的不得了。厂子西侧的木工房是我和伙伴们的乐园,我们在那里抓蟋蟀,抓住了蟋蟀,放到罐头玻璃瓶子里,用狗尾巴草挑动它们争斗。秋天去那里逮蚂蚱,用草绳串起来,点着火烤着吃,十分香脆。周末去大人的车间里玩捉迷藏,车间里出口装货的大纸箱有数百个,垛的老高,躲到里面去,轻易不会找到。
夏日里,溽暑难耐,晚饭后大人孩子都会提溜着马扎和蒲扇,去胡同口纳凉,要么去厂区办公楼下的水泥地上铺上凉席,躺着风凉,每当凉风习来,大家齐刷刷地喊“这阵风可真好呀”。那时候没有太阳能,又舍不得天天烧水洗澡,夏天的洗澡水都是先放一大盆清水在天井,让太阳烤一天,到了傍晚就成了正好用的温水了。不过夏天在天井洗澡也有小风险,这里才把水浇到身上,那里就可能引来牛蝇,叮人可疼了,家属院南边是一片庄稼地,蚊虫可愿意往这边跑了。
隔壁的企业局家属院,住着父母的挚友,我尹大爷和他家属,我习惯叫她巩姨。尹大爷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巩姨人长得青春靓丽,正是一对才子佳人的组合。我家那时候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尹大爷给拍的,他可爱摆弄些新鲜电子产品了,意识非常超前。有一年我小学休病假,拉下了不少功课,尹大爷每晚去我家给我补习数学,讲得非常细致,使我返校后成绩没有退步。那时候我调皮搞怪,去隔壁院里尹大爷家做客,父母问我去不去,我先说不去,父母走了后,我接着出门,从家属院的东墙直接翻到隔壁家属院,父母进门见到我已经坐在尹大爷家的客厅,大吃一惊。如今大家早已搬离了那片家属区,分住县城一方,父母和家属院的好友同事们仍时时保持走动,那份友谊日久弥新。
老家属院和我的初中一路之隔,说起来算是学区房,我读初中时走读非常方便,步行过去十分钟就到了。96年初三下学期,临近期末,父亲单位的福利楼房盖好了,我家分到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新楼房。这次搬家与十一年前那次不同,我忙于学业,搬家的过程我没有亲历,当天上午从美术厂老家属院步行去学校,晚上就不再回老家属院了,直接去我父亲单位的新家。从那一刻起,我只回去看过一两次。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工艺美术厂倒闭,厂区连同家属区打包处置,开发了一片楼盘,留守老家属院的职工每家以低价购买了一处小平方的楼房,总算还不错。隔壁的企业局家属院至今寸土未动,基本保持了原貌,文化桥西还有糖酒公司等老家属区,都已破败不堪,生活设施落后,居民仍在使用公共旱厕,生活质量较差。这一片棚户区,是被遗忘的角落,坚守在这里的老住户,是莒城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建设者,现如今已届古稀,未来的时日,他们或许只求平稳,不再奢求舒适。
今天在这片老家属区拍了几张,心里的疑问更多了,但这不是我能考虑的问题,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