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姥姥,坐在一辆走的很快的马车上,我追过去,和马车并排着跑,气喘吁吁的。我问,姥姥,你过的好吗?姥姥看了我半天,不说话,像是
在回忆里搜索我是谁,又像是在思考她到底过的好不好。时间好慢,我一直在跑,我觉得我要跑不动了。姥姥说,我挺好的,你别惦记我了。
马车急奔而去,尘土飞扬。
醒来,满脸都是泪。
姥姥去世的时候,96岁,街坊们都说她寿终正寝,福寿双归,在我们当地算的上是喜丧,可我却哭的不能自已,世人只看到你儿孙满堂,生活无忧。可谁又懂你这一生不为人知的漫长的孤独?
姥爷是家里的独子,上过军校,参加过抗日,内战时去卧底与组织失联,被扣上了叛徒的帽子,十年浩劫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大姨说姥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终归还是被埋没了。
姥姥从来没有念过书,不知怎么就嫁给了姥爷,我想当时姥姥应该是愿意的,但是姥爷不愿意,不愿意了一辈子,包办婚姻的悲哀就在于此吧,不在同一层次的两个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融合。
姥爷一生骄傲,可年少的我比他还要骄傲,所以我与姥爷并不亲近,我家与姥姥家只隔一条胡同,寄宿之前,我几乎每天都去姥姥家,但只要姥爷在家,我从不多说一句话,擦擦桌子扫扫地,就走了。
记忆中姥爷总是坐在那张老式沙发上抽烟或者看电视,我扫地扫到他脚下,他也只是抬抬脚,却从来不肯抬起眼。我不喜欢他的冷漠,更不喜欢他冷漠的对待姥姥。
姥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好像并不在意姥爷对她的无视,她每天坐在暗暗的屋子里,低着头打盹,妈或舅舅去了,姥姥总是没话找话说好多话,来填补她与姥爷单独相处时的空白。
姥爷去世以后,妈妈怕姥姥孤单,让我搬过去跟姥姥一起住,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去姥姥家睡,有时候妈会送我过去,在那里陪姥姥聊天或者看电视,我则趴在炕头上写作业。
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姥姥裹着被子坐在那里,低着头发呆,像一座沉默的小山丘,我问姥姥怎么不睡觉,她说,人老了觉少,睡不着了。我说我也睡不着,我也快老了,姥姥就笑,说睡不着我给你唱戏吧,唱我小时候听的戏。
姥姥给我唱《十八相送》,很久之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的五音不全是来自于姥姥的基因,而在当时,我听的却是津津有味,我并没有注意到姥姥唱的有多难听,我只关心故事本身,在那个各方面都很匮乏的年代,很少有人给我讲故事。
姥姥唱,…… 漂来一对大白鹅。
祝英台: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
梁山伯:不见二鹅来开口,哪有雌鹅叫雄鹅?
祝英台: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
梁山伯:既然我是呆头鹅,从今你莫叫我梁哥哥。
……
祝英台:眼前还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
梁山伯:井水深浅不关紧,你我赶路最要紧。
祝英台:你看这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
梁山伯:愚兄分明是男子汉,你为何将我比女人?
梁山伯:离了井,又一堂,前面到了观音堂。观音堂,观音堂,送子观音坐上方。
祝英台:观音大士媒来做,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梁山伯: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
姥姥说,我小时候也住姥姥家,经常跟表姐妹们一起去看戏,后来嫁了过来,就不看了。我当时惊诧于姥姥的记忆力,那一年,姥姥78岁。可能心中没有太多杂念的人,即便年深月久,也仍然会对一些细节的东西记忆犹新。又或者,成年之后的姥姥,再也没有比儿时更快乐的回忆了。
有时候姥姥睡不着,会翻出姥爷做会计时用过的账本在上面乱画,我说我教您写字吧,我便写姥姥的名字,让她照着画,姥姥的名字很简单,但是她总学不会,一直都没有学会,满纸画的都是我看不懂的符号。
姥姥家有前后两排相邻的院子,前排院子最边上的一个房间开了个后门,就和后院相通了,夏天的时候,因为前后通风,非常凉爽,姥姥喜欢盘腿坐在通道间的竹床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汗衫,满头的白发挽成一个髻。
姥姥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发呆也好,打盹也好,一动也不动,她就那样活在自己的宇宙里,打发冗长的时光,又像是坐在命运的轮盘里,回顾自己几十年来走过的路,面上没有愉悦,也没有悲伤。
一直以来,对于姥姥的沉默,我们都不以为意,对于这个逆来顺受一辈子的老人,我们都以为,给她衣食无忧就是孝,却都忽略了她内心真正的需求。
我后来经常想起多寿则辱这个词语,我出生的时候,姥姥66岁,妈说姥姥从五十多岁起身体就开始不好,我自有记忆开始,姥姥就拄着拐杖,到我上学的时候,姥姥开始拄两个拐杖,走几步,喘半天,有时候咳的厉害,会小便失禁。
妈说,起初的时候,姥姥会把她尿湿的裤子藏起来,趁没人的时候自己洗,对于姥姥来说,这应该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可能每个人都会这样,短时间内无法接受自己某些功能的退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已然老去的事实。
姥姥经常在我们给她洗衣服或者梳头的时候,长叹一口气,说:诶,老了,不中用了。
后来,常年不出门的姥姥,开始拄着两根拐杖出门遛弯,虽然只能从家里走到胡同口,再从胡同口走回家。
有天姥姥很高兴的跟我说,我今天路上就喘了两次,以前都喘好几次,所以我就多走了一段。我心里酸酸的,说,那你以后多走走,肯定喘的就越来越少了。第二天早上,姥姥比我醒的晚。
姥姥姥爷以前住的那间屋子,放了一副棺材,我俩都心知肚明,那是给姥姥准备的,一天晚上姥姥让我去那间屋子里取个东西,我说我不敢去,白天再去拿吧,其实白天我也不敢去。
我问姥姥你不怕吗?年小的我指的是棺材太瘆人了,姥姥却理解成了死亡。姥姥说,怕什么,总有那么一天的,早点预备上,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很多年后想起来,姥姥当时的语气,就像那副棺木只是她要出一趟远门前必备的鞋子一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姥姥对死亡的态度,从容中带着朴实的豁达。
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在学校寄宿,只有每周末回来了会去姥姥家小住,直到姥姥开始在几个舅舅家轮住,我也就不再住姥姥家了。
后来一直在外地,上学又上班,再也没有那么大片的时间和姥姥在一起了。
以致于姥姥最后缠绵病榻的两年半,我并不在她身边,间或回去待几天,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姥姥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子孙们又都各自忙碌,不能时刻伴在床侧。
常年的孤寂和限制让姥姥性情也起了变化,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悲哀,也有对大把空虚的忍无可忍,那张承托她的床就像一个牢笼,将姥姥困在其中,日复一日的消耗,磨蚀,直至枯竭。
有一次回家给姥姥剪指甲,姥姥的指甲又厚又硬,剪不动,只能一点一点啃着剪,剪到跟甲沟的连接的地方,没掌握好力度,姥姥的手往回抽了一下,我知道剪疼她了,赶紧问没事吧,姥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没剪完的那只手,示意我继续。
我突然想起百年孤独里那句话,世界太新,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名字,要陈述必须用手去指。
……
姥姥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走过了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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