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发生过的事,交换彼此的信息,是人类发展中自然而然产生的需求。
先民们曾经用动物甲骨、皮料、青铜、陶、竹、木、丝绸来记录各种各样的社会大事件与生活小事件,也曾在石崖上一道一道刻划图案、文字。这些符号可以穿越时光,留存很长很长的时间,直至今天。然而它们难以搬动,不易传递。
直到出现了造纸术。有了纸张,才有了便捷而隽永的记录,传递也变得容易许多,这个充满人类智慧的发明,改变了全世界信息记录与交换的方式。
植物的变身
很难想象,纸张可以由那些灰暗的、不起眼的干枯树皮、麻绳,甚至竹笋变身而来,但事实如此。从自然中取物——取材,改造,使之不仅能用且充满美感,是一项美妙的生存技能。
麻纸是最早出现的纸种。它的原料一方面是大麻、苎麻、亚麻等麻类植物,另一方面则是破麻布、旧鞋底、麻绳头这些废弃物品,经过人们的清洗加工后,制成外观十分粗涩,但厚实、抗撕拉的麻纸。有时麻筋会残留在纸浆里,晾晒后的纸张反而凭添几分沧桑感。
皮纸是以植物的外皮纤维为原料加工而成的纸。精细的皮纸绵软细薄、平滑洁白,有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最适于书画之用。云南民间使用构树皮造纸,纸张有厚有薄。厚的用来做灯罩、外包装壳,薄纸用于抄写经文、包装茶叶。都是当地人生活里不足为奇的物品,不浮夸不张扬。常见抄写经文的老人,在纸上细细打好格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写,如同仪式一般,宁静而虔诚。
麦秸、稻杆、芦苇和竹也常用来造纸。人们撷取了山野中生长的可见之物,粗犷的或细腻的,制成一方方纸张,也制成了一方方风景。那些人们故意不去除干净的杂质——掺杂在纸浆里的叶子、花瓣,甚至树枝的碎屑,都是长长久久留了下来的,四季的细枝末节。
造纸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原料首先进行晾晒,之后用清水浸泡。7~15天后,原料开始发软,将它们一一切碎,反复清洗、捶打,再用高温蒸煮成浆状。
若在纸浆里加入芙蓉花、靛蓝、橡子壳、大黄栀的汁,便可对纸张进行染色。芙蓉花染出浅红,橡子壳、大黄栀是亲切的米黄。
抄纸的工具称为纸帘,用精细的竹丝或马尾编制而成。抄纸前,先将纸帘插在纸浆中摇荡几下,将沉淀成絮状的纸浆打散,趁纸浆上下翻动时,迅速迎浪头下帘,这个过程称为拍浪。
拍浪既要柔和,又不能拖泥带水,颇有几分太极的意味。动作若太猛烈纸浆不匀,拖泥带水的话纸浪停止翻动,开始沉淀下去,都不适于抄纸。
下帘之后要荡帘——晃动纸帘。纸的厚薄就在于荡帘的轻重。重一点,纸便厚一点,轻一点,纸便薄一点。
抄纸完成后,将纸帘放置在阳光下晾晒。若要制成金箔纸,便在抄纸后,将金箔通过有筛孔的工具缓缓过滤到纸面上。
晒至半干时,用小碗的碗沿、螺壳的边沿、玛瑙石或光滑的鹅卵石等工具,在纸面轻轻地磨,这个过程称为砑光。每20分钟磨一次,几次过后,纸张便更为平滑。
晾晒至完全干燥,将纸一张张揭下,裁齐边缘,完成了植物至纸张的变身。
造纸的过程简单易行,曾是许多人家的寻常技艺。后来现代造纸技术普及开来,在家中造纸的情况便少了。一些人家保留了下来,称为古法造纸。
这门古老的、改变过整个世界的手艺,就此以“古法”二字封缄。然而“古法”二字很迷人,有一种坚韧的力量——其中有我们不愿意轻易遗忘的来路,也有我们不愿意轻易遗弃的时光。
来路不忘
常有人说,电子屏幕永不会替代纸质书,因为前后永远不会有后者的触感。触感这个词颇为微妙——当我们的手指在纸面上摩挲的时候,指尖能感受到细微的来自山野的粗糙,还有揉在一起的青草、树叶、四季、盛放与凋零。
四季会轮换,风景会改变,这些我们都知道呵。花朵、枝叶以这种方式存在得久了一点,纸面因而为我们留存了特别的味道——那是永不寂灭的自然的、轮回的味道。
在工业造纸已全然普及的今天仍有人喜欢手工纸,细细想来,喜欢的可能就是这种在一方纸中触到星辰旷野的,难以表达的细微的感动与安然吧。
那是我们不愿意轻易遗忘的家园与来路啊。
时光不弃
有了纸张,记事变得便捷。与这类被称为“古法”的手工纸有着细腻贴合感的,是手迹,是那些曾认真写下的文字,与随手记下的念头。
某人在灯下对着一方铺开的纸,反复摩挲后缓缓落下的笔,字字句句都是心意。满盈的惦记也好,欲言又止的迟疑也罢,一笔一划都跟体温一起,凝固在了纸上。纵然时光斑驳了字迹,被抚过的纸面依然如同被吹皱过又平静下来的春水,无痕,但来过。
认真写下的字,让最轻最淡的心事也变得郑重其事。变得曼妙婉转。
而闪瞬即逝的念头,不必一刀一刀地刻上石崖。石刻隽永,却经不起一个念头被时光匆匆消磨。一经随手记下,就如同被剪下的时光,牢牢地粘贴在了一方纸面上。
这些我们不愿意遗弃的,每一个闪逝而过且意味深长的瞬间啊,与素朴而无言的手工纸是最契合的。如长夜配酒,如迷雾配月,不在于闪耀与浮华,而在于温柔与静默,默默地倾听了你,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