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凉舟山区,家境贫困,只能勉强糊口。
父亲有份生计,帮别人抄书,即使从早抄到深夜,手酸累到不行,也挣不到几个钱。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我的母亲对于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深感不满,她把这份怨气全部泄愤到我的父亲身上。
我那可怜的父亲,在面对母亲的抱怨和数落,总是显得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半句。每到这时候,他总是张开手掌在额头搓来搓去,仿佛在拭擦并不存在的汗水似的。我感受到,父亲有一种无力的心酸感。
我们平时处处省吃简用。买日用品,只挑商场的打折货,旧存货。哥哥平时穿的衣服和我穿的裙子,是自己买布料缝制的,即使是一块布料的价格,也是磨了半天的嘴皮子才买来的。
但如果我们的衣服弄破了,准有一出好戏看,得挨一顿臭骂了。
可是,每到周日,我们必须换上像模像样的衣服到凉舟桥附近散步。我的父亲会穿上他那套珍藏版的西装,其实是别人不要,父亲捡回来的,然后经过加工改良也勉强可以撑下场面。父亲特别珍惜这套西装。母亲也打扮得五颜六色,像个花姑娘一样,跟父亲手挽着手。而哥哥和我早已经穿搭妥当,等着父亲带领我们出发。
凉舟桥附近有个火车站台,当火车在轨道轰鸣驶过,缓缓在站台停下时。我的父亲总是用着他一成不变的话术说着“要是英子在这趟火车,那该有多惊喜呀。”
父亲用期盼的眼神扫视着从凉舟桥经过的人,因为这桥是他们通往外界的必经通道。等到最后一波人都走光后,失落的父亲才愿意领着我们回去。
我的姑姑英子——我父亲的亲妹妹,现在是我们全家人唯一的希望。此前,她曾是我们家的罪人,恶人。她做出了伤风败俗之事,未婚先孕,这在当时,家人是难以接受她这种不贞的行为。
姑姑死活不肯说出男方的名字,家人苦等了两个月,也不见男方上门求亲。当时,我的爷爷,姑姑的亲爸爸为她这事,气得中风撒手人寰了。
自此,英子成为了我们家的罪人。父亲跟她划清了界线,然后把她打发去了外地。
姑姑到了外地,悄悄把孩子生了下来,便找了个人帮她抚养。据说还是个男孩。之后,便没有了她的消息。
三年后,父亲却突然收到姑姑的来信,信中写道,她在外地赚了点钱,希望能补偿点她之前的任性不懂事,这封信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全家。于是,人人嫌弃的英子一下子成了善良懂事的姑姑。她点燃了我们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除此之外,隔壁村有位从外地回来的小伙子叫海军,他告诉我们,说他曾经在某大型商场门口帮别人擦鞋子的时候,他似乎见过英子,当时她挽着一个男的,衣着光鲜,打扮时尚,后面跟着两位戴墨镜的保镖,他们一起上了一辆很豪华的轿车。海军当时还不确认是不是英子,但后面一想,觉得她越来越像英子。
我们听完海军的描述后,更加地激动了。但后来,父亲却怀疑起海军遇到英子的动机。因为英子离开后不久,海军也去外地了。
很快,父亲就被自己的可怕怀疑震惊了。因为英子姑姑怀孕那会,海军早已经结婚了。她再不怎么检点,也不可能做出小三的行为。
半年后,英子姑姑寄来了第二封信:大哥,你好,我写信给你是为了不让你担心我的健康,我的身体很好,工作也很顺利。我下个月要到意大利拓展市场,要去很久,或许好几年都不能回来,如果你没收到我的来信,不用担心,等我赚足了钱,我就回来凉舟山区跟你们团聚,希望这一天不会太久,英子落笔。
这封信成为了我们全家人的福音书。父亲一有空,就拿出去念念。逢人便说,他的英子妹妹在外面赚了大钱,很快就要回来了。
结果,十年之中,英子姑姑却杳无音讯。但我父亲的思念和期望却与日俱增。而且我的母亲也经常念叨着“等我那懂事能干的英子妹妹回来,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她是个很有本事的女子。”
于是,每到周日,一周就这一趟火车,我们都会去凉舟桥寻找英子姑姑的身影,从不落下。
而我两个哥哥也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一直娶不上老婆,我们全家人为此都头疼。
后来,二哥看中了一个木匠的女儿,但婚事一直迟迟定不下来,直到我的父亲拿出了英子姑姑的那封信给他们看,这个婚礼才终于定了下来。
婚礼后,我们决定全家人去新栖古镇做一个小小的旅游。
新栖古镇是穷人理想的旅游地。据说那里的风景宜人,风土民俗朴素,是个好去处。但也有人说哪里的风俗很糟糕,经常会遇到一些小偷乞丐。
但不管如何,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们来说,新栖古镇之行成为了我们热烈的期盼。
那里离我们不远,坐火车,只要5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等到出发那天,我们带了三个笨重的行李箱。父亲穿着他那套他自认为得体的西装,母亲双鬓虽有白发,但还是稍微打扮了一番。大哥因自己还没娶到老婆,丢魂落魄似的跟在父亲身后,二哥这对新人,落在我们后面,而我总是要时不时地停下来,等下他们。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整个车站都被这声音笼罩着。
我们终于上了火车。
火车驶过田野,金黄的麦穗在微风中摇曳,离我们渐行渐远。这让我们生出了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这种感觉,是全家人第一次出行所带来的。
到了目的地,我们找了一个比较便宜的旅店,把行李放好了之后,父亲便建议我们先去填饱肚子,然后再去逛景点。这一提议得到了我们一致赞成。
这里有很多小商小贩经营着各种小吃,我们找了一个地摊,挂牌写着两元一碗新栖牛腩粉。据说是当地最有名的美食。
父亲说,他要请我们吃牛腩粉。可见父亲对于这次出行,很是开心。
我们也很激动。
只有母亲在父亲身后低声抱怨道:干嘛要吃这么好的,多浪费呀。
牛腩粉端上来,我跟大哥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完全不顾形象,二哥二嫂不好意思放开来吃,父亲满脸幸福地看着我们吃,而我的母亲看着面前的牛腩粉神色凝重而又心疼不已。
这顿牛腩粉,除了母亲外,我们吃得很欢喜。
父亲付钱的时候,老板找回了零钱。他递钱给父亲的时候,再三叮嘱,一定要收好钱,刚开始,我们都不理解老板说的话,
直到有一个精瘦的小孩,穿着破烂的衣服,在父亲准备把钱藏着褡裢时,他迅速地抢走了零钱。我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像个猴子一样拔腿就跑了。
我们对于这孩子的一番操作,简直都看蒙了。
这钱是父亲的命根子,反应过来后,他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大哥见状,也追了出去。
我安慰着受到惊吓的母亲,毕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明目张胆抢钱的。
过了一会儿,父亲和大哥回来了。但表情各异。大哥神色哀哀,父亲心事重重,脸色惨白。
“钱要回来了吗?”母亲急急问道。
父亲和大哥对视了一下,都沉默了。
“要不回来?”母亲开始急躁了。
他们没说话,就说明这钱没要回来。母亲怒瞪着父亲。
父亲躲闪着她的目光,畏畏缩缩地把母亲拉到另一边,低声说着“真是奇怪,那个人好像英子。”
母亲一听到英子,便转怒为喜,两眼发光,很是激动。
“她在哪?我们赶紧去迎接她。”
“她……她在前面那桥洞底下。刚抢我钱的那个小孩就是她儿子。”
“什么?”母亲一下子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
“你确定是她吗?她不是到意大利赚大钱去了吗?”
父亲支支吾吾说“我不太确定是她……她变化太大了,亚凤,要不你去看看……亲自确认一下是不是她”
母亲跟着父亲来到那桥底下,地上很凌乱地摆放了一些破碗破碟,旁边还有一些破旧的衣物和被子,这似乎就是他们全部家当。那个偷父亲零钱的男孩正提着个破旧的水桶,准备到前面的河坝打水。刚好跟父亲,母亲背道而行。不过,眼尖的母亲还是看到了那男孩的轮廓,跟英子很像,心咯噔了一下,心中很不安。
桥背上坐着一个又老又脏的老婆子,满脸都是皱纹,她枯瘦如柴的双手握着一只残破的碗,低着头,向过往的行人哀求着一点点关爱。
母亲就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哆嗦了一下,心里异常激动,此时她已经肯定且确定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英子。
“快走”
母亲拉着父亲慌慌张张赶紧逃离了现场。
他们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旅店。
父亲愁眉不展,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母亲赶紧答道:
“跟孩子们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就说这里不安全,要当心,别让咋们儿媳妇儿知道这事。”
父亲喃喃细语道“我们真倒霉。”
母亲突然暴躁起来,怒骂道:
“我早知道这贱骨头不会有出息的,迟早会来缠上咱们!你们家的人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我父亲又把手掌放在额前搓来搓去,就像平常被妻子骂惯了的那样。
我跟他们说,我想下去买个糖果,很快就回来。母亲正怒在头上,没空搭理我。父亲不敢出声,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快去快回。
我意会到父亲的意思,手里揣着5毛钱,那是我所有的钱,下楼飞奔到那桥底下。
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老人,我心中一酸,知道她就是我的姑姑。
我把这5毛钱放进了她的碗里面。她碗里一个币都还没讨到。
老人看了一下这钱,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了,有些激动:
“孩子,你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
此时,我在内心喊了一声:姑姑。
对于这个姑姑,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情愫。
回来后,家人带着我赶紧离开了,因为我的母亲已经烦透了这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我的姑姑。
多年以后,一次偶然机会,我才知道,英子姑姑生下的那个孩子,确实是海军叔叔的。但海军叔叔已经结婚,又怎么会承认她们母子。后来,她凭着她的美貌成功吸引了一位富商,那些年,她日子过得很风光。只是后来,富商的老婆发现了她,便找了个名头,让她去意大利。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人财两空了。那个富商不愿意搭理她,送她那些房车也被富商老婆收了回去。由于没有了经济来源,也没人愿意抚养她的孩子,她只好带着她儿子四处乞讨,有时实在生活不下去,她儿子便去当扒手,还阴差阳错扒走了父亲的零钱,扒走了父亲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