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他的脑海中回响着童谣。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哭闹时，总是被外婆搂在怀里，耳边围绕着用方言哼唱的童谣。他记得外婆怀里是那么温暖，被窝外又如现在这般寒冷。
朝阳仍被黑夜压抑着，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散发微弱的光。而他已经在电梯前等候。冷风吹进楼道里破碎的窗户。他冻得发颤，手指跟着不听使唤，愣是没按着电梯按钮。
当初要是没执意选择让父母买下这二手学区房就好了，他抱怨道。明明可以住在更舒适的环境，轻松地度过高中三年，却非要为了市区最好的高中舍弃生活质量。
他不禁笑着骂了自己，这毕竟是他的选择。
又一阵婴儿哭声。原户主愿意卖学区房的原因之一便是房子差劲的隔音效果。房子破旧但并不便宜。对门阿姨刚生了孩子，加上两个老人，一家五口挤在狭小的空间，当然也是为了孩子能被划片到较好的学校。
他倒不讨厌小孩，只是觉得大早上听见小孩的哭闹声并不吉利。他曾提出过住校，可父母又说这是为了他才买的房子。他无法还嘴。
“喵——”一声拖着尾音的猫叫。这才是他想住校的主要原因。他不喜欢猫，准确地说是对猫毛过敏，他甚至能在对门一家人身上闻到猫的气味，令他感到恶心。他想，比起被孩子的哭声吵醒，还是闹钟好些，尽管铃声也十分令人烦躁。
看来猫也不好受，他有些幸灾乐祸。
电梯门打开，昏暗的楼道瞬间亮堂起来。电梯里的灯仿佛被冷风吹得感冒了，发出的光是冰冷的白色，惨白在他睡意朦胧的眼中泛起光晕。
这似乎才是将他唤醒的太阳。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他始终憋着气，像是怕闻到电梯中猫的气味。电梯带来的微小失重感使他胡思乱想，淹死后灵魂飞出身体的感觉是否如此。
他可不喜欢水。小时候泡澡呛了几口水，在他心中留下阴影。这老小区邻着一条河，小时候外婆经常带他走过小河上十几米的桥，到对面的公园散步。他害怕掉下桥去，掉进脏不见底的小河，所以总是紧紧抓住外婆的手指。
他曾把那桥叫做外婆桥。
万幸的是，小河在他上学路线的反方向。不幸的是，外面的雨刚停不久。出了电梯，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想起那句“走出门，与春风撞了个满怀”，可他却是被塞进了清晨的浓雾的怀里。
他在模糊中找到自行车，用袖子擦干坐垫，握着潮湿的略有发霉的把手，骑进迷雾，骑向未知的晨光。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工地。雨水浸湿的泥土尚未干燥，要是溅到车上或是身上可就麻烦了。他握紧把手，卖弄起车技，使车轮慢慢压在没有泥土的狭小空地。车身歪歪扭扭前进，就像是喝醉了的大汉交叉着腿走路，不知何时会突然倒下。
“摇啊摇”的童谣又回响在他脑中。他突然发觉这是不应由一个青少年做出的幼稚行为。他笑了，自嘲的笑声中带了点骄傲。他本可以逆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没人会议论他。他可以不用过两次斑马线，不用滑稽地骑车，不用骑上满是泥泞的工地。可他却不嫌麻烦地选择遵守交通规定，他觉得遵纪守法是新时代青年应有的良好品德，他为自己感到骄傲。
“刺——”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的街道。他捏紧刹车，惊慌失措地盯着眼前闪出的黑影。那黑影蹿到路中间，双眼反射着路灯惨白的光，也盯着他。
是猫。他愤然蹬一脚踏板，离开这不吉利的地方。那黑影不解地看他离去，也扭头慢悠悠走向工地，遁入黑暗中。
他走进班，同学们围在他的座位边，带着坏笑。上前一看，发现桌子旁挂着的垃圾袋破了个口子，垃圾洒落一地。他打了两个阿嚏，皱起眉头。他闻到了令人恶心的味道。
又是猫。他用力踹着桌子，嘴上骂着虐猫的脏话，更多垃圾掉了出来。同学们一脸幸灾乐祸，等他发泄完了，又默默离开，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事发生，脑袋里似乎只装着学习，仿佛昨晚没有猫溜进班里，抓破了他的垃圾袋，并留下一泡猫尿。
黑夜压抑着天空，像极了早起看到的清晨的天空，只不过天上是若隐若现的月牙般的月亮，而不是虚无般待升的太阳。随着放学铃声的响起，他长叹一口气。一整天，他都无法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隐约能闻到不时飘来的猫的气味。一整天，他都想着怎样发泄情绪。
他握着发霉的把手，将车推出校门，习惯性地用袖子擦了擦坐垫。骑上车他看着回家路上汹涌的人潮，和街对面空旷的车道，他想发泄。他不嫌麻烦地骑过斑马线，逆向行驶，骑着来上学时同样的路。
今晚，他没有选择做一个遵纪守法的新时代青年。
他相信只要向犯罪迈出一步，便只会越走越远，因此他奢望今后不会再遇到猫。逆行这种带有负罪感的行为，这辈子发生一次足矣，就是今晚。他不想留下污点，不希望今晚错误的选择会影响未来。可是今晚情绪占据上风，他自我安慰道。
“刺——”刺耳的刹车声加入了喧闹的街道，只是过于寂静或过于喧闹都会使人失去被关注的价值。
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他才发觉从路边的巷子里窜出了一辆电瓶车。黑色的车身上绑着黑色的箱子，穿着黑色皮衣的骑手头戴黑色的头盔，在夜幕笼罩下，说是魔术般凭空出现也不为过。
他想起早上也被黑影般的猫吓了一跳，无声无息突然出现的“杀手型”的电瓶车与猫没什么两样。他对此感到恶心。他想责骂对方为何不开灯，为何不按喇叭，为何逆行……他咽下这口气，毕竟身为国家未来的青少年此刻也在逆行。
喧闹声渐渐消失，街道渐渐归于寂静。他仍然逆行，但不只是单纯地发泄情绪，而是对前方那辆电瓶车来了兴趣。一路上，电瓶车只是不声不响地向前驶去，不论他的速度快慢，电瓶车总和他保持相等的距离。
他就像是那辆电瓶车的影子，尽管电瓶车明明更像影子。
再往前就是“不吉利”的工地了。工地仍在施工，出口处被照亮，并伴有刺耳的提示音和轰鸣的引擎声。他明白有大卡车要出来，于是开始放慢车速，防止没法及时刹住车。奇怪的是，那辆电瓶车并没有减速，反而摇晃着车身更快地向前冲去……
“刺——”他在离工地出口十米左右的地方急刹停住。在工地刺眼的灯光下，他看得清清楚楚。电瓶车变得摇晃是因为骑手侧过身在黑色的箱子里摸索。骑手摸出一个布袋子，随手仍在满是泥泞的路上，便冲进黑暗里，不见踪影。袋子里的东西似乎会动，扭动了几下之后便不再挣扎，静止在那里。随后……
“喵——”一声拖着尾音的猫叫。他呆住了，布袋子在大卡车的路线上，离他只有十米远。他翻身下了自行车，冲向前去的脚却像被冻住了。身为新时代的青年，自认为遵纪守法的青年，此时此刻却不清楚害死一只猫是否违法，更不清楚看着一只猫被害死而不出手制止，是否也是违法的。
他目睹了犯罪的发生，却只想做一名旁观者。在学校里大讲爱惜生命的他，明明想让猫消失，他的想法不比害死一只猫的行为更可怕吗。看着猫被轧死，不正是发泄情绪的最好方式吗，他自我安慰道。
卡车并不像他一样有着复杂但无用的思维，只是机械地开过它的路线，它不会也不想知道，轮胎下面是否有东西阻碍着它的前进……卡车驶离工地后，街道又归于寂静。他走向前去，在扁平如纸的布袋子旁默默站了许久，既像为无辜的猫哀悼，又像欣赏艺术家的杰作。
他拔起袋子的一角，此刻袋子已经嵌入混合着血液的泥土里。他将袋子放进车前的篮筐里，朝着家的方向，麻木地骑着，丝毫不注意袖子上沾满了散发着腥臭和铁锈味的猫血。
街道上的路灯发出惨白的光，对他来说，那微弱的光就像夜晚的太阳，那太阳照出他的影子，像一辆黑色的电瓶车.他就是那辆电瓶车的影子。
他骑过小区，却还是麻木的向前。他骑上了那座桥。桥下的河水缓缓流着，同他记忆里一样，见不着底。他拎起布袋子，扔下桥去。他开始胡思乱想，投河的失重感是否和灵魂飞出身体的感觉相同。
“扑通——”那袋子顺着水流摇摇晃晃地离去，像一艘小船。他站在桥上，童谣回响在他脑海中。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