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小镇

我从小住得靠近河边,离河水只隔着一条公路,沿着两侧长满芦苇的黄土路走下去,便到了码头。

某个夏天,我妈心血来潮要学游泳,我爸陪着。我站在自家窗户,可以望见套着游泳圈、穿着粉色泳衣的是我妈,扶着泳圈的是我爸。尽管看起来他们只是两个可笑的小米粒。

住在河边,自然有桥。

那是一座工业风的水泥桥,老旧,好像呗太阳晒到要褪色。

小学时,我决心给这座桥搞一点“绿化”,从书上查到苔藓是最容易养活的植物,于是挖了一小块铺在水泥桥板上面,每天路过拿自带的凉白开,给它浇水,可并没有存活下来。这座大桥最终没能成为我像想象中翠绿的、充满生机的模样。

桥面铺的是水泥板。那些水泥桥板偶尔损坏,需要整块橇起来更换,周围简易的拦起来,避免行人掉下去,透过窟窿,你能看见下面绿莹莹、泛着光的河水。如果是发洪水的日子,那更可怕了。浑浊的急流、漩涡交错,河水里流着浮木和死掉的鸡和猪,甚至家具,像一锅冒着泡的、危险的汤。

我总是忍不住要往那窟窿里望一眼,又觉得身后有人,会冷不丁推我一把。听说这么高掉下去,掉在水里也像摔在水泥地上,我还不会游泳。

我做了许多关于这座桥的噩梦。

比方说,我跌入那个窟窿,一直往下落,往下落,揪着心等待那种摔在水泥板上的疼痛,可是怎么也落不到底。又比方说,我正走着,忽然这座桥从中央断裂,可是它不是一瞬间坍塌地,不快不慢地,正好是我往岸边奔跑的速度,我怎么拼命,永远跑在即将断裂的边缘,一刻不能停。

又或者,我站在桥边看东西,忽然河里翻起巨大的白色水花,一个不知名的巨物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硕大的能吞下我的蛇头,两只狭长的碧幽幽的眼睛盯着我……我倒不那么怕蛇,我从小虔诚的相信,如果大蛇顺着游到海里去,能化成蛟龙,我常常想遇到大蛇,我要跟它许个愿望什么的。

(是的,我不怕蛇,但是怕一个特别可笑的动物,哈哈哈)

经常冷汗津津或者大哭着醒来,睡不了的时候会到窗户上看看那条黑黢黢的河水和桥的影子。那只巨蛇会不会在梦中来看我,幽幽的浮现在我窗玻璃外面,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看到河水宁静,码头上亮着采砂的灯,远处的铁路桥传来隐约的火车汽笛,我又安心下来回去睡觉了。

大人总是安慰我说,梦见跌不见底,说明我在长高;醒来脚疼,一定是我睡觉太调皮,梦中踢到了墙壁……我夜里偶尔流鼻血,或者从床上掉下来,会哭着去找父母。

那时我妈还给我做过一个枕头,上面一棵松树和仙鹤,取得松鹤延年的意思。因为是自己家做得的,随便几根线条勾勒一下,像那么一回事就成,鹤的头顶是红色的,是个丹顶鹤。每次在街上看到人卖红毛丹就想到那只鹤的头。

我那么小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竟然常常调到床底下,可见睡相多差。有时候脑袋落地,“倥”的一声,脑子里回荡好久。

尽管做了这么多关于桥的梦。我还很担心附近这几座桥会不会断掉。

涨水时,上游堆放木材的货场会漂来一些浮木。如果顺着水漂,只有很小的机会撞到桥墩;如果是横着漂来,那很可能会撞到。

我曾经目睹过一次,水流很急,一根浮木斜斜撞在桥墩上,“咚”的一声,我分不清是雷声,还是因为害怕,那声虚无的巨响像撞在我心上。那座桥好像晃了一晃,我紧张的不能呼吸,眼见要撞第二下。幸运的是,那根木头侧了一下身,顺水溜走了。

我很难说,以上的场景是我的想象,还是我亲眼所见,毕竟年代久远。

另一座铁路桥,那更让我操心了。

当时我家的小镇是福建省内铁路分叉的地方,火车都得来这里调头,因此那条铁路桥有多重要就不言而喻了。

大人们说,如果发生了战争,对面一定会炸断这座桥,这样运送士兵和装备了。我望着那座桥,天天为它提心吊胆的,又想着,它离我家不过一两公里,会不会炸到我们家里来?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这座桥有多美,河边高大的芭蕉挺拔,河水碧绿,倒映着青山和这座充满几何美感的铁路桥。

如果桥断了,我们便不能去对面的市场买菜了,我也不能去上学了,如果再遇到兵荒马乱的,可能我们一家人就离散了,就死了。

其实唯一只发生过一次大洪水,新闻天天播某某省多少群众受灾、救灾感人事迹,可家门口那条马路都没淹过。我们还有闲心去外婆的乡镇看看,有些地方给淹没了,救援的人穿着橙红的救生衣划着皮划艇给居民送食物。

那场水灾里,我学会了一个陌生的词——“戒严”。当时以为是专门用来形容桥的,意思是情况危机,这座桥不许通行。我小时候还瞎编过很多词的意思。

那场大水没有摧毁这两座桥,它们至今还好好的。桥的生命比人要长得多。

夏天傍晚,我们吃过晚饭要到桥上散步,吹风看晚霞。

等太阳落下去,延绵群山简化成黑色的波浪,远处天边泛起霞光,酡红混了明黄,微微晕染开带点紫,云彩边缘镶着金边,我很难形容出那种具有东方禅意的灿烂。我很羡慕有公主裙的人,可公主裙穿着不如棉布舒服自在,风吹来的时候又轻又薄,上下翻飞。

安静的小镇,茶余饭后人们杜撰出一种娱乐项目——“看水猴子”。

水猴子,是一种像小孩一样的怪物,它长着棕红色的毛,鸭子一样的扁嘴,在水里力大无穷,会把人拖下水去,但上了岸就手无缚鸡之力。夏天很热,它们会跳出水面透气,翻跟斗。

我现在自然是知道那都是假的,小时候信以为真,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有人看见了,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惊叫声。

大人问我看见了吗,其实没有看见,可是又觉得怎么别人都看见了,偏偏我没看见,是不是眼睛不好。为了证明我也看见了,还看得很真,只好照着听说的那样描述一通,棕红色的毛,扁扁的鸭子嘴巴,尖尖的爪子,和小孩子一样。所以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种子虚乌有的生物长什么样。

我猜,那是夏天闷热,河里的大鱼跃出水面透透气。

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山脉起伏形成的温柔曲线,与夜空融合为一。

小时候作文里写,星星像碎钻一样撒在天鹅绒上,应该是从别人的作文里学过来的。直至今日,我也不清楚天鹅绒是一种什么材料,想必是很高级很柔软了,至少要像童年时夏日星空那样,静谧优雅,又蕴含了藏不住的丝滑光泽。

有时爸爸会带我去吃冰。我喜欢在那里的空调风力十足,看冰店里幽蓝的灯光,假装自己在北极。等回家以后,便拿各种水果捣鼓,争取做的比冰店的饮料更好喝(现在也是如此)。

冰店离火车站很近,各种快餐店、录像厅、冰店、按摩店,十分热闹。

我小学同桌他家在火车站有三个餐馆,还有一家做装修的公司,小时候还因为呗抢劫而登了报纸。歹人抢了他的项链,又把他套进麻袋里,要丢进河边淹死。可他在袋子里拼命乱踢,人家给他搞得烦,就随手丢在路边,捡回一条小命(可见人不能露富)。

我有时去同桌店里玩儿,坐在快餐店里下象棋,每逢我的车要呗吃掉了,便想法子耍赖。

同桌的父母是莆田人,极会做生意,每年有几次正儿八经地请小盆友们吃饭。后来他家又开了火锅城,便常常在那里吃,有时候同桌会讲一点儿场面话,比如谢谢大家对他的帮助、我们永远是好盆友之类的。

除了借给他作业抄,我只有欺负他,玩游戏永远得我演正派,他演反派,然后呗我一顿胖揍。

我们的友情维持到了初中,他新转学来三中,我在10班,他在12班。我是他在这个学校唯一的熟人。中考前的五一假期,我们还在一起打网游,隔天上学听说他出了车祸,撞得颅骨破碎,医生说活不成了。

我简直无法相信,昨天下午还跟我打副本呢?

他父母立即卖掉了厦门的房子,放下正红火的生意,好歹救活了。我和同学约了要去看望他,他头上装了钢板,我从小有做噩梦的毛病,家里怕吓着我,说中考以后再去。

后来他转院去了上海治疗,再没有见过。

偶尔会聊聊天,知道他过得很好。父母东山再起,又置办了好大一份家业,为他娶了媳妇,还收养了一个妹妹,将来能接家里的事业。不好的是,他因为脑袋撞伤了,人变的很迟钝,服用了激素,长得又高又胖,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猴精调皮的小男生了。

火车站边上有个篮球场。我最好的盆友,会去那里看一个高年级男生打球。那个男生的妈妈开了一家鞋店叫玉英鞋店,如果在篮球场没有看到他,我们会假意经过鞋店,看看他在不在。

我一心想去火车站里面玩,喜欢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看那些人推着小车顺溜的喊“瓜子花生啤酒矿泉水饮料~”,看那些行色匆匆要去远方的人,看那车厢通亮,像一个热闹非凡的宴会,要开到我没去过的地方,十分吸引人。

我和她商量,偷偷上一列火车,去北京,去看完天安门升国旗就回来,然后找个警察叔叔送我们回来?最多两天,星期天就回来了。

我这么说是骗她的,因为我不敢一个人去,北京很远,我想坐火车也得一天一夜,也没有把握警察会不会送我回来,但我一定能找到办法回来。

(最佳损友,她爸妈知道会打断腿了)

她原本答应了,可两个小孩想偷偷上一列火车也没有那么容易,走来走去的酝酿,直到那列去北京的火车都开走了。

两个人只好老实回家了。走在桥上,望着远处的铁路桥上有列车通过,一节一节车厢,想着要是胆子大一点,我已经在火车上了,偷偷找个地方睡一觉,指不定明天都到北京了,有点懊丧。

她每天都来找我一同去上学,沿着这条桥。其实爸爸单位里很多小孩都是请骑黄包车的人接送,不用日晒雨淋的。偶尔学校晚上放电影,单位的司机叔叔也会送小孩们一起去。可因为有最好的伙伴每天来叫我一起上学,所以我一点也不羡慕可以坐车的小孩,感觉她们太没趣了。

唯一不好是雨天,我妈每天忙着在党员活动室打麻将,绝无给我送伞的可能,连午睡起床也是我最好的盆友来叫醒我。她妈妈也不会来接她。一两公里的路,我们俩淋着回去。疯跑到桥中央,雨忽然停了,两岸青山间升起半轮彩虹,看了好一会儿。秋天,我们还在桥上看雁阵飞过,冬天更迷幻,雾气很重,前后只能见几米,白色雾气流动交缠,说不出的迷幻。

住在水边,又不会游泳,还有一个可玩的事,是去河边划船。倒也不是真的划,人家系在河边竹林上的小船,我们跳上去坐着,在河边的树荫底下,摆弄摆弄水,捞几个水葫芦而已。其实当你坐在船里,会觉得河面宽阔,根本不敢放开缆绳,何况我不会游泳的。

只有我表哥和他同学带着表妹和我,解开缆绳,让船漂到河的半中央。河风凉爽,荡在河中心有种自由开阔的感觉,望着远远的岸边又有一点心慌,死死的扒住船舷。

那个同学很调皮,非要爬到船的另一头去拿别人的闹钟,结果掉到了河水里,赶紧抱住船舵,半吊在水中。我们都吓坏了,大声呼救。岸边乘凉的人,过来把他救起来,教育了我们一通,便灰溜溜的回家了。家里人并不知道我们这番遭遇。

那个调皮的男生,听说长大了以后与人斗殴,惹出事端,远避他乡。现在又回来了,与我哥哥家还是做邻居。我读书时有次下学在公交车站遇到他,他问,你是华子的妹妹?我点点头,事后才想起他是谁。

好些年过去,我最好的盆友嫁到了长乐,她喜欢过的高年级男生考高中以后我再没有见过;那个精瘦调皮的同桌变得又胖又迟钝,只会跟我说又买了什么房子换了什么车;全班最高最凶的女生,我远远见过一次,现在比我矮半头;那个曾经开车送小盆友去看电影的司机叔叔因为胰腺癌过世了……各有各的人生际遇。

昨晚和爸爸去散步,说起小时候偷偷去河边玩水,一只拖鞋漂到水里捞不回来。丢了鞋子怕大人骂,站在水里,拼命伸手去够它。我一动,水波就把拖鞋推得更远了。天色逐渐要暗下来,一个小孩站在水边一遍又一遍的去捞那只漂在河中的拖鞋。

好在后来找到一根长树枝,终于把它挑回来了。

家里并没有发现,那个下午我独自在河边干了一些危险的事。

我跟爸爸开玩笑说,如果那时候呗河水卷走了,现在就没有我了。

我爸正色说,从前有个大人带着儿子,因为儿子的篮球滚到河边,想着不过离岸几米,捞回来就是,一下水就没起来,说是那一带有淤泥。

又说,他小时候跟几个孩子比水性,潜在水里游了好久,才浮出水面换气。可偏偏有个孩子潜到了一片连着的竹排下面,浮不上来,后来溺死了。

那得是五十年前的事吧,听起来还是很叫人伤心。那个儿子长大了,肯定再也不想打篮球了。那个潜水的小孩,如果长大,也是跟爸爸一样快到退休了。

站在桥上,公交车开过来,桥中央便有轻微晃动。于是我跟爸爸说,有点害怕,还是去靠近岸边的地方吧。

我爸笑话我,又说一会要去给弟弟买仙草吃。

凉风习习的夏夜,和我小时候一样,只是不怎么看的见星空。

时间之河,滔滔向前。那个河边的小镇因为高铁的发展而迅速衰退,我们绝无可能回到过去,那些离散的人难再重聚,逝者不能复生,我所在意的人多半在我身边,时常一起散步吹风,又觉得上天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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