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五,点点拿回来报纸的同时又塞了一封信给周晴,还问道:“妈妈,谁给你写的信?”周晴看了看信封,还是没有寄件人地址,字体和上次的信不大相同,邮票的图案仍旧是十二生肖的,不过这一次是蛇。她对着点点摇了摇头,指了指信封上寄件人及地址的大片空白,两手一摊。
“会不会是情书?”点点神秘地说道。“我要告诉我爸爸。”
“小屁孩,知道什么叫情书吗?!”周晴白了点点一眼。
“当然知道,我们班有一个男孩给一个女孩写情书,还表白呢!他们还好了呢!”点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把周晴逗乐了。
“你们这帮小屁孩呀!你哪一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好了?”周晴忍住笑问道。
“这是秘密,不能跟大人说。你们大人就爱打听这些,然后去告状。”点点的话把周晴本已忍住的笑声又引了出来。
“那你跟妈妈说说,有没有人给你写情书?”周晴看着点点一本正经的脸,试探着问道。
“这不关你事儿。”点点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妥,朝着妈妈吐了吐舌头。
“肯定是没人喜欢啦,要不然……”周晴激将道。
“别拿激将那一套,没用。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一点点消息,那就是别人说有一个男生喜欢我,如果是真的,我觉得太没面子了。”点点很认真地说道。
周晴也收敛起笑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呀?”
“妈妈,你知道吗?他每次考试都是垫底的,稳坐第一,倒数的。你说我被他喜欢,还不难过死了。”点点说着说着,有点激动,唾沫星子都飞到周晴脸上了。
“哦,原来这样呀,那他肯定有别的优点吧。”周晴用手擦了下脸上的唾沫星,又把她抹到了点点脸上。
“啊”,点点尖叫起来,周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都忘了还有一个睡着的滴滴的存在,可是已经晚了,滴滴的哭声从卧室传了出来,周晴快速向卧室跑去,还不忘拿上桌子上的那一封信,还一边扭着头对点点说“快点写作业”。
周晴躺在床上,让滴滴吃着奶,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揭开粘着的信封,像上封信一样,像是一篇文章,标题是《谈谈爱》,信不长,又略微比上一封长一些。
内容如下:
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给予你最多的疼爱,学校里,哥哥是你的保护神,家里,姐姐是你的欺负者。你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玩耍的时候是天使,睡着了才被发现是魔鬼,因为大人闲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你调皮的威力,家里的三合板桌子上不知道重叠了多少你的脚印,你说那上面有“星星”,家里的抽屉不知道被你翻了多少遍,祖上留下来的几块玉石究竟不知道进了你的肚子里还是外流出去。可是,问起三个孩子谁最乖的时候,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晴晴了”。这就是爱,你最初得到的无私的爱。慢慢地,你长大了,你开始给予爱,给予使你变得快乐。你初三的时候哥哥去当兵了,你对妈妈和家人说“你要扮演哥哥的角色”,让他们放心。没有人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可是你就那样做了。自此,只要你在家,水都是你一桶一桶从邻居的井里提回来;夏天的一整袋麦子,压得你直不起腰,你却坚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背到平房上;也许是从那一时刻开始,你让母亲开始依赖你的吧!再后来,家道中落的厉害,你背负起了更大的担子。你忘记了自己,开始一点一点偿还父亲的外债,从刚开始的三万到后面的十万之多,你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你彻底把小时候得到的爱奉献了出去,给你至亲的家人。直到有一天,你碰到了他,他为了你,无私的付出,让你了解爱不止是付出,还有回报,你才开始重新一点点地爱自己。直到孩子出生,你把你所有得到的爱全部奉献出去,还是觉得不够。是的,这就是爱,阶段性地在给予和得到这个天平的两端来回摇摆。但是,你知道爱永远在身边。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这个声音不断在周晴的眼睛里、耳朵里、五脏六腑里游荡,是谁对她如此了解,又能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来。
“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一个大缝,点点的整个人露了出来,周晴拼命摆手示意她出去,可是点点没有走的意思,问道:“妈妈,能玩会儿Ipad吗?”周晴把手摆的更有劲儿一些,脸上的肉挤作一团,如果可以腾出手脚,她真想揍点点一顿。滴滴睡觉一点也不乖,每次都要耗掉周晴半个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点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喊叫声就让周晴功亏一篑,可是说了不下一百遍,点点就是改不了这毛病,根本做不到轻手轻脚。
只见点点轻轻地合上了门,周晴看不清楚点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失落,又或许是她轻轻地动作让周晴受到了感动,就在门快被关上的时候,周晴改变了主意,说道:“去玩Ipad吧。”“老妈最好了。”点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就迅速跑开了。
信纸上的字让她的思绪乱飞起来,很多小时候的记忆又浮现了上来。家里三个孩子就她的成绩出奇地好,哥哥从来不上交试卷,姐姐的试卷上从来没有超过60分,只有她一张张奖状带回家。为此,她跟母亲争吵过,她问为什么不把她的奖状贴在墙上,像大多数家庭那样,母亲说要照顾哥哥姐姐的面子。她懂了,又好像不懂。哥哥当兵回来后,家里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哥哥本来就是一个被娇惯了的没有承受力的大孩子,自然也撑不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考上了大学,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让家里风光一时,可是学费从哪里来,姐姐订婚的钱全部贴在了她的学费里,她得以上了大学。有一年回去,妈妈给她讲了一件小事儿,她记了很久很久。二姨的家在城里,那一年,由于家在西安的小姑生病了,妈妈和二姨一起去西安,二姨的落落大方和妈妈的畏畏缩缩,让别人把妈妈当成了二姨的妹妹。妈妈讲这件事情时的失落表情到现在周晴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她发誓要让母亲过上更好的幸福的生活。
可能也是这一个信念的存在,她忘记了自己,努力为家里付出,给父亲还无底洞的债务,给家里日常开销的钱,妈妈那时候最常挂在嘴上的话是“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她每次开导她,给她画美好的未来。她给自己最节俭的生活,把省下来的钱要么给妈妈、要么给侄女买衣服,还留个大头给父亲还债,很多时候她被父亲的债台高筑压得喘不过气了。可是她挣扎着往前走,直到碰到吴新浩,他愿意接受她的爱的同时,还接受了她一身的父债女还。
这几年家里终于好转了,父母忙活着一群羊,竟然盖起了新房。她为家里高兴的同时,也感觉到失落,她再也帮不到家里了,虽然家里现在也不需要她的帮忙。
她其实更多的内疚来自于对吴新浩的。三年前,她辞职回家,就那样成了全职主妇,现在更像个家庭妇女,把所有的经济压力都推给了吴新浩。想想认识吴新浩已经二十年了,他们是大学同学,重新在这个城市遇到吴新浩之前,她过着极其节俭的生活,为了一块钱的车费,她可以多坐四十分钟的没有空调的车程,还多倒一趟车。可能老天冥冥之中都有安排,就因为她这种改变的行车路程,竟然让她在公交车上遇到了另外两位大学同学。过了几天,她收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就是吴新浩,周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如此陌生的大城市能再次碰到吴新浩。她还记得她在这个城市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在车站接站,然后两个人一起去找肯德基,走了很远的路,她很拘谨,毕竟好几年没有见过面,而即便在学校两个人也已经不说话有一段时间。当时,吴新浩说他只知道麦当劳,周晴说有麦当劳的地方就有肯德基。这话说对了一半,那天,为肯德基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一顿饭下肚,周晴还是拘谨的,吴新浩带她去他的住处,她一样的拘谨。那时候他们住的是农民房,吴新浩骗她说住在十楼,没有电梯,她就那样跟着爬了一层又一层,直到第八层的时候,吴新浩说到了,她还刹不住。现在想想这些竟然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手机屏幕不断地闪着,打断了周晴的回忆。屏幕上显示着“耗子”的来电。周晴不敢接电话,生怕吵醒滴滴,她蹑手蹑脚地从卧室出去,接了电话,吴新浩说要带同事回家吃饭。
周晴看到点点还在玩Ipad,早已忘掉了自己刚才答应她玩的这个事实,对着点点轻声地吼道:“快点关了,过来帮妈妈做饭。”刚才还在想吴新浩的好,这一会儿心里却是对她的怨愤。明明知道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还要带同事回来吃饭,难道外面的餐馆都关门了吗?
“点点,你来帮妈妈剥蒜,我要出去买点菜,你再帮妈妈听听滴滴有没有哭。”周晴边交代点点边往门外走,也顾不上把点点手里的Ipad夺下来。
到了小区门口的“大妈超市”,她本想买的一二十块钱的烤鸭没有了,而是三十二块钱的什么油鸡,她看着那鸡白白的,还那么贵,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最终狠下心放在了购物篮里,心里埋怨着不良的商家,卖这么贵的东西。她急匆匆回到家里,一进门,点点还像她出门前那样坐着,头也不抬地玩着Ipad,她放下菜,一把夺走点点手中的Ipad,几乎是抓着点点的胳膊把她拖到厨房的,“剥蒜!你知道心疼妈妈一点吗?”周晴明知道心里怨的是吴新浩,但是她不能在点点面前表达,她也绝不会在点点面前表达,她讨厌那些在孩子面前抱怨配偶的行为。点点拿起蒜,眼里噙满了泪。周晴的心软了下来,眼圈也湿润了,泪就那样落了下来。生完滴滴之后她自己都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一点小事儿都能发动她全身的负面情绪。点点抬头看了看母亲,怔了一下,面部表情缓和了下来,继续剥着蒜。
“对不起,妈妈不该那样凶你。”周晴停了下来,看着点点说道。点点收回的泪一下子又滚落了下来,身体一颤一颤地哭了起来。周晴也不顾自己满是水的手,一把搂住点点,她用力搂着,生怕一不小心点点跑了似的。十一岁的点点已经开始和她渐行渐远,洗澡、换衣服的时候一定把她赶出去,一遍一遍地跟她说“不要偷看我的日记”。一岁多的滴滴因为有着乳头的牵连还是完全属于她的,可她已经会表达“不”了。周晴也想跟着点点就那样哭下去,她也需要有一个拥抱,她也需要有一个安抚,她又不能在点点面前表现出所有的懦弱,至少不应该在点点十一岁的年龄。
“快点,咱们赶紧准备,一会儿爸爸要带同事回来。”周晴放开点点,用手擦了擦点点脸上的泪水。正准备去洗菜,滴滴的哭声震耳欲聋地传了过来,她忙让点点去帮忙带妹妹,心里怨极了吴新浩。
“咚咚咚”的敲门声想了起来,周晴赶紧去开门,一个高大的略略化了淡妆的女人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旁边正在换鞋的吴新浩,吴新浩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我同事小贺”就进了门。她赶紧招呼女同事进门,心里却暗潮涌动。早上吴新浩出门比较晚,说今天和同事去外地出差,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是一位还有些姿色的女同事,更没有想到的是吴新浩会把女同事带回来吃饭。直到她看到女同事脚上的布鞋她那一颗心才欢喜起来,她总觉得穿布鞋的女人是安全的。
吴新浩放下包就进到厨房炒菜了,留下周晴陪小贺同事聊天。小贺同事坐在那里,对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周晴一会儿看看跑着的滴滴,一会儿看看小贺同事,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好。她以前一向爱聊天,可是对着吴新浩的女同事她有点拘谨,倒好像她去别人家做客那种拘谨。
终于送走了小贺,周晴的脸沉了下来,可是吴新浩根本看不到,这几年来,吴新浩越来越看不见周晴沉下来的脸了。
晚上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她又一次浮想联翩。刚在一起的时候,周晴就是用耍些小脾气这个法宝制服吴新浩的,吴新浩能看出她的每一个细微的不高兴的表情,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为止。她不想做饭的时候,一回家就会说头疼,吴新浩就会忙前忙后地做饭给她吃;他说话不小心惹了她,他也会百般地赔不是直到她笑出声来。现在,她即便说了几遍腰扭了,地照样要拖,碗照样要洗;她即便带宝宝累的要命,他照样可以蒙头大睡到中午。如果只做这样的对比,是不是对吴新浩太不公平了。
周晴从枕头下摸出那封信,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又读了一遍。是的,对她的家她不应该有什么亏欠了,可是对吴新浩呢?吴新浩对她的付出呢?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天天晚上睡不好觉,夜里有时哭着醒来,都是被父亲那沉重的债务压的喘不过气来。后来,在两个人的存款不到一万元的时候,吴新浩却承若帮她父亲还债,让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确实,他也是按照他的承若做的,一张张的汇款单就是最好的明证,现在还依然躺在他们书柜的抽屉里。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周晴所有的衣服没有超过一百块钱的,在一线城市的白领里,这显得多么的寒酸,是吴新浩硬是把她拉到大商场,第一次给她买六百块钱一件的衣服时,她心疼了很久很久,把衣服上的商标和小票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隔一阵子就拿出来看看。再后来,她成了那个大商场的常客。他们不断地往她家里寄钱,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原因,吴新浩从来没有抱怨过。她说要考驾照,就报名了;她说要考研究生,就报名了;她说要学英语,就报名了;她说要考专业证书,就报名了;最后,她镀了一层又一层的金。她说她不想上班了。吴新浩虽然有一点不愿意,但是看到她决心已定,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句“老公养你”,是呀,温暖了她很久的话。吴新浩对自己家里的付出少之又少,他们家以前因为他们几个上学欠的债,全部是大哥还的;他小妹买房时借钱他们手头拮据;他表弟买家电借钱的时候他们囊中羞涩。可是,吴新浩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讲过一句不满的话。这难道不就是吴新浩对她的爱吗?
她起身披上衣服,开灯。蹲下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装过女式表的装饰盒,打开,里面的票据和商标立马映入眼帘,她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数字:669,用手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走出卧室,经过书房的时候看见吴新浩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自从滴滴出生之后,大多数情况下吴新浩就被赶到了书房里休息。她又去点点的卧室,小夜灯还开着,点点早已经见周公去了,被子一半拖在地上,一半搭在床边,点点只被睡意包裹着。她轻轻把被子拉到点点身上盖好。准备关小夜灯的时候,突然记起点点的话来“小夜灯是对付福尔摩斯的”。
两年前参加点点学校一年一度的跳蚤市场,她买了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谁知道封面夸张的图画把点点吓到了,书没有看一页,人倒是吓着了大半年,每天下午一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快速跑到厕所把灯打开,每天晚上得等点点睡着了周晴才能离开她的房间。前一阵子,她说班上有人看这一套书,她嚷着要看,还让周晴帮她把封皮撕了,结果看了三本之后又怂了,天天赖在周晴的床上,被周晴硬是赶过来之后,这个小夜灯就成了她的守护神。周晴为此嘲笑过她。可是前一阵子吴新浩又去出差之后,她明知道对滴滴睡眠不好却整夜不敢关灯,开卧室门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里面坐着,晚上关了卧室的门不敢出来怕和大蟑螂对峙,她明白了有些恐惧会伴随很长的岁月,还有一些恐惧会增加进来。一个人的时候睡觉开灯这个习惯源于小时候姑姑讲的鬼故事,鬼故事是什么早已经忘记了,但是那种恐惧却如影随形,时不时地跑出来吓唬她;怕大蟑螂却是新增加的恐惧,前一阵子她看了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女人晚上睡觉的时候蟑螂爬到了耳朵里,任由家里人用手电晃还是别的办法它就是不出来,害得不得不去医院就医,这个女人对蟑螂就产生了恐惧,而这种恐惧就隔着纸张传给了周晴,她突然就对门外的大蟑螂起了恐惧之心。
周晴又去拉开点点书桌的抽屉,里面左边摆放着几本笔记本,笔记本的上面是一个红包,里面是点点的零花钱,右边是几把手工扇子,中间零碎地放着一些周晴叫不上名的孩子们的小玩意儿,整个抽屉看起来杂而不乱。周晴嘴里轻微地“哼”了一声,点点把家里每个地方都弄得像个垃圾场,唯独自己的抽屉摆放的井井有条,看样子是她的珍爱之处。周晴从一个笔记本里翻到了邬梅寄来的信,总共五封信,点点按收到的顺序从上到下摆放的整整齐齐。
信的内容都是邬梅按周晴的信息抄上去的,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大大的“私密”二字,点点在旁边写着小小的“偷看是藏獒”的字体,等周晴看清楚之后“噗嗤”笑出了声。她赶紧捂着嘴,看了看睡梦中的点点,觉得自己像足了贼的样子。
她拿起第二封信,看着她花了很多心思写出来的文字,竟然有点读不下去,干巴巴的。
亲爱的点点,
这是我给你的第二封信,这封信我想跟你谈谈感恩,
第三封信的内容也一样干涩。
亲爱的点点,
这是我给你的第三封信,这封信我想跟你谈谈诚实。
第四封信和第五封信她都不想看下去了。
亲爱的点点,
亲爱的点点,
周晴把信放回原处,悄悄地走了出来,“a terrible mother”的英文单词跳入了她的脑海。她回忆着那几封信,耳边响起了点点给她起的绰号“爱说教妈妈”,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