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2月20日，北京，狂风肆虐，风沙漫天。我的朋友晓彤从微信上给我发来一张图片，一个暗红色的离婚证。
记得十几天前，她还只是说，说不准我哪天也做点动作。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没想到来真的。
于是我下班后义不容辞地顶着呼号的北风去见她。她的眼睛微肿，一看就是哭过。她强撑着表示一切都好。
我说什么情况，忍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忍下去了？
晓彤结婚5年多，我们认识有8年。我、她还有她老公郑凯，原来都是同事。所以他们俩的一路走来，我是眼睁睁的见证人。
从结婚伊始，她就开始给我抱怨，郑凯如何对他冷漠，回家不说话。吃完饭就去背英语单词，玩电脑。
我说郑凯本来就是全公司最沉默的人，你当初为何要找他呢？她想了想说：可靠啊。这倒是，一个从不主动说话的人，确实让人放心很多。而且，晓彤的姐姐早年间就离婚了，因为姐夫外遇，估计这事对晓彤也有一定刺激。所以她找了一个全世界最沉默的男人，成全一个可靠的婚姻。
“而且，恋爱那会儿他也不是这样啊”。晓彤说。恋爱的时候，他俩在QQ上聊的还是很火热的。说到恋爱时，晓彤的脸上一片温柔，看来恋爱能让木头也开花啊。
但那时候，抱怨归抱怨，我们俩每次吃完饭，她都要打包一个菜给郑凯带回去。并且绝不多陪我多坐一会儿，虽然嘴上没说出来，神色已经出卖了一切。
晓彤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工作努力，踏实肯吃苦。生活节制，每天都记账，每个月都总结。所以在工作了5年后，就首付在八通线的某一个站附近买了一个小房子。更难得的是人长得漂亮，做饭也拿手。结婚后，每天做四菜一汤，彻底满足了她长久以来的主妇愿望。
我有次从长沙游玩回来，给她买了一个怀孕穿的防辐射肚兜，很漂亮。我想她应该很快就能用上了。
结果她虽然很开心地收下了。却和我说，郑凯不愿意要小孩。我很惊讶。我说这么大的事，怎么结婚前不谈好呢。
她说，她也没想到。再见面时，晓彤说，她想好了，她也不要小孩了。她的神色平静决绝，我暗自震惊，这个女人，为了保全婚姻，真是一退再退。
后来，就见她开始自己找事做了。去学普拉提，学哑语，去旅游。有一次还非要和我回老家。她的寂寞从每一根发丝上飘荡出来，我却无言安慰。
她说她找郑凯多次谈过。说她有什么问题，她改。郑凯说她没有错，是他的问题多。
说起来，郑凯也是个不幸运的人。他的出生日就是他妈妈的忌日。所以他没有感受过母爱，却还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后来爸爸再婚就搬出去住，留下他和哥哥两个人，沉默无语地长大。他一直封闭着自己，固守着内心的伤痛，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
晓彤的问题就在于，她想改变一个封闭了30年的人。所以，他们的谈判每次都失败告终。郑凯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他们的矛盾彻底爆发，是去年吵完架后，她回娘家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本以为郑凯像以前一样送她小礼物，说几句软话，她也就不计较了。结果郑凯并没有示弱，反而还嫌她激化两人矛盾，
在那一瞬，她彻底心灰意冷。不过离婚的念头，那时还是没有的。
二
两人的关系进入冰冻期后，晓彤虽然还是按时回家。但多是吃外卖，常常是郑凯从楼下带上来的麻辣烫。两个人坐在餐桌边各吃各的。晓彤不再像以前一样刻意找话题，而宋涛，还和从前一样，不会找话题。吃完，晓彤去看电视剧，郑凯还是去玩电脑。
两个人营造出来的静寂让56平的小两居室显得空旷无比。只能听到偶尔冰箱的嗡嗡声，和电视剧人物的声音。
晚上睡觉，晓彤睡卧室，郑凯睡客厅沙发。以前他们俩闹矛盾的时候就是这样，这次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似乎也成了习惯。
晓彤的内心每一分钟都在煎熬。从不失眠的她，开始半夜醒来，不知不觉，泪水滑落。她很想咬牙和郑凯来个了断。可是一想到姐姐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小孩，没有工作，租房漂泊，已经够给父母添堵了，如果她也离婚的话，年迈的父母如何能承受。她一想到父母，就一次次按捺下来。
高中好友小米加了她微信，说要近期来北京出差，想见见面。晓彤在高中时和小米是室友，那时候两人无话不谈。
说起近况，小米说她离婚几年了，老公天天不回家，留恋歌舞场所，索性就了断了。晓彤也就不没忍住，把自己结婚这5年的苦水倒了出来。
小米说，你知道吗，宋涛还单着呢。
宋涛也是他们高中同学。只是毕业后就全无联系。
宋涛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做IT。在一家500强公司，已经做到了部门经理。
说到宋涛。晓彤眼前浮现出一个瘦瘦的，肤色发黑，眼神安静的男孩形象。他们三个人在高中时候关系不错，经常放学一起走，下了晚自习，宋涛还会刻意绕道把晓彤送到家。
在晓彤高中毕业的纪念册上，宋涛说：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只是当时忙于高考，晓彤也没有深思其意。
小米把宋涛也拉进了她们的聊天群。
宋涛收到小米的拉群邀请，有点惊讶。进来后，发现晓彤也在里面。他的心里翻腾了起来。这个女孩他当年暗恋了三年，只是高中时学业压力的缘故，他一直没有表白。后来听说晓彤上了大学很快就有了男朋友，他也就无从提起。
在深圳的十年，虽然也陆续交往过几个女朋友，都以各种理由分手了。大约就像《天堂电影院》里说的：有过很多女人，但没有一个有爱。
三
宋涛的加入也掀起了晓彤内心的波澜。
高中三年，虽然头上笼罩着高考的乌云，但是高压下的那些悸动，那些温暖，如昨日发生，一幕幕在晓彤心头珍藏。
晓彤记得一天晚自习下了，她的自行车脱链，是宋涛帮她修好，并且送她回家。如果没有宋涛帮她，真不敢想象九点钟的晚上，她该如何回家。
还记得高三时，有一次晓彤生病，一周没去上课。是宋涛每天给晓彤送去复印好的笔记，让她在家里复习。没有落下课程。当时时间很紧张，宋涛牺牲了下午吃饭的时间给晓彤送去。晚自习下了后再自己泡方便面。
其实，那时候在晓彤的心里早已有了宋涛的位置。只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她从未表示过。
她常常感觉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她。这种眼神让她慌乱，让她暗喜，也有几分甜蜜。
毕业的时候，宋涛对晓彤说，给我一张照片吧。晓彤虽然专门照了一张用来送同学，但是她送宋涛的是另外一张，淡淡的羞涩的微笑，着红色长裙。宋涛也送晓彤一张，是他在北京世界公园拍的，笑容灿烂。宋涛给别的同学的却是另外一张在学校门口拍的，没有一丝笑容。
高考成绩揭晓，他们都离开了家乡安徽，晓彤考取了北京的大学，宋涛却去了成都读书。
他们除了大一的寒假在班主任老师家里见了一面，之后就再没联系过。
晓彤在大学里遇到了志杰，他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在追求晓彤。晓彤因为远离家乡，内心总觉得很空，就慢慢接纳了志杰。
四
志杰是北京本地人，在有房子才能资格娶老婆的时代，志杰显然没有这个顾虑。他家里有两套房子，一套在交通便捷的亚运村，140平的三室两厅两卫，南北通透；一套在奥运村，200平的LOFT，周围是广阔的绿化带，清晨鸟叫声此起彼伏。他是独生子，妈妈说，随便哪套都可以做婚房。
志杰虽然家境优越，但却教养极好。他说话举止都极有分寸，让和他交往过的每一个人都对他评价极高。聪明，温和，儒雅……他皮肤白皙，眼睛不大，虽然算不上英俊，但是牙齿整齐洁白，笑起来很健康很阳光的样子。加上家庭不错，志杰是女同学暗自倾心的对象。
志杰喜欢晓彤。他为晓彤上课占座位，下课带她去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他们确定关系后，基本上没有在食堂吃过饭，只因为晓彤说，不喜欢食堂人多。晓彤享受着志杰对他的照顾，高中时的情愫萌动早已被冲淡。
就这样甜蜜地过了四年。只是晓彤从没有见过志杰的父母，也没有去过他家。晓彤每次提出要求，志杰就支支吾吾，说父母在外地旅游呢，或是时机还不成熟，一次两次后，晓彤也不问了。她不想让这个问题为难志杰，或是影响到他俩的关系。
毕业的时候，晓彤很顺利在北京找了一份杂志社的工作。志杰也由家里托关系，在中国银行总部找到一份差事。
本来以为和志杰可以谈婚论嫁了。晓彤满心欢喜憧憬着穿上嫁衣的一天。
可是志杰上班后，总是说工作忙，两个人由一周见三次，变为了一周一次，后来一个月也见不着面。
终于有一天，志杰的手机关机。他给晓彤发了一封邮件，说，对不起，家里不同意我找外地的女孩。我无法给你幸福。忘记我吧。
五
志杰离开后，晓彤在度过了最初一个月的疯狂寻找期后，知道志杰再也不会回头，她也渐渐冷静下来了。再加上杂志社的采访任务很重，所以她就经常出去游玩来平复心情。
遇到郑凯，是五一长假去西藏的火车上。在漫长的旅程中，晓彤发现郑凯也是一个人出来玩。蓝色牛仔裤，深蓝色的套头衫，一看就是程序员。无奈郑凯表情严肃，眼光也没有向她看来的意思，所以坐了十多个小时，都是晓彤一个人吃吃喝喝，再看看窗外的风景。
到了半夜，晓彤忽然觉得肚子疼，糟糕，大姨妈来了。真是早不来，晚不来。晓彤暗暗叫苦。她每次来例假都要疼得死去活来。在家还有暖水袋，有红糖水。现在火车上，只能默默忍受了。
不一会儿，她就脸色惨白，额头冒汗，头搭在小桌子上，发出低低的呻吟声。趴了不知道多久，忽然觉得有人碰了下她的胳膊，她抬头一看，是郑凯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他说：“你是肚子疼吗？喝点热水缓缓吧。”她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她连说“谢谢”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应了一声，但是觉得疼痛减轻多了。
天亮了后，郑凯又去列车员那里要了几片止痛片给她吃。她的痛算是止住了。
然后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回到北京后，他们也时常以各种借口见面。郑凯在一家IT公司工作，做电子图书的系统开发。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工作算是都与文字有关，所以也有不少共同话题。
后来，慢慢地，晓彤知道了他的家事。知道了他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去世，他爸在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又结了婚，出去单过了。他和他哥住两居室，一人一间，彼此沉默着长大。
他爸每周末回来给他们做饭，关心下两人的情况。所以郑凯算是在孤独中独自长大。
彼时他们都是23岁。虽然后来晓彤发现郑凯确实不喜欢交际，从没有带她见过他的朋友和同学。只是在他爸病重的那年，才带她去了医院。
这期间，晓彤也几次反复过，也提出过分手。也去见过其他相亲对象，有过几小段插曲。
不过比来比去，郑凯在这些人中还是最靠谱的。30岁这年，在晓彤父母的主使下，他俩去领了证。
没有办喜酒，也没有拍婚纱照，甚至没有买戒指。不知道晓彤有多委屈，我也没好意思问。
或许男人都有劣根性，得到的不珍惜。郑凯结婚后，确实话更少了，更多的时间都在学习、健身，家事基本不管，工资自己拿着，只是负责还房贷。晓彤对他发火的时候，他依然沉默。晓彤把柜子上贴的还鲜红的喜字撕碎一地。
第五年，晓彤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宋涛。
从照片看，宋涛已经完全是成熟男人的模样，高中时候的稚气和内向荡然无存。完全是精英男的形象。
晓彤不禁有些暗暗吃惊。
他们加了微信好友。在每个无聊的夜晚，和郑凯分床分屋而睡的夜晚，晓彤都是和宋涛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中度过。
有时宋涛加班结束太晚了，也会和晓彤道一声“晚安”。
宋涛比起郑凯，要有情趣的多。他会把公司的趣闻说给晓彤听。
他会做饭，每天晚上给自己做两个菜，芹菜炒牛肉和凉拌豆芽，或是清炒土豆丝和西兰花炒虾仁。周末还要炖汤。还养着一只叫豆豆的萨摩耶，常常在手机视频上和晓彤卖萌搞怪。
宋涛知道了晓彤的婚姻现状，本来开始他只是想劝劝她，不要太郁闷，逗逗她，让她开心。
可是时间长了，宋涛觉得自己想把她拯救出来。似乎有了某种使命。
在七夕节那天，晓彤收到了一盒费列罗巧克力。是宋涛寄的。寄到了晓彤的办公室。
晓彤知道，该和郑凯摊牌了。
当郑凯听到“离婚”二字从晓彤嘴里说出，他发蒙了，以为自己脑子糊涂了，可是再看看晓彤坚定的表情，他知道他没有听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婚姻能走到这一步。他以为他们俩只是有点问题，过一段时间自然会解决。他知道晓彤的好，他是打算和她过一辈子的。
他问：为什么？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他感觉心脏一阵疼痛。他乞求晓彤留下来，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一周以后，他们签了离婚协议。现在住的房子归郑凯，新买的东四环的房子和还完贷款的20万的车子都归晓彤。家里的家具和电器，晓彤喜欢的都拿去。
郑凯是个好人，毋庸置疑。
他说，他这辈子不会再结婚了。
晓彤领了离婚证后，先发给了宋涛，之后发给了我。
宋涛隔两周一次来北京和晓彤见面。
三个月后，他们一起回老家安徽领了证。
我问晓彤，这么快？她说，现在要孩子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