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躺在小竹篮里,睡得又香又甜,时不时的挠挠耳朵。我凑过头去看,用手指拨了拨,小东西竟然在睡梦中舔了我一下,痒痒的。
“50块便宜卖了”,
“啊,我…”
“40块,连篮子给你了”胖胖的女人不由分说把篮子往我手里一塞:“随便给他点剩饭吃就行了,不花钱不费力的”
我只不过想去打瓶酱油,却把他给带回了家,这简直是天外来客,就叫ET吧,和那小外星人ET同名。
他饿了,睁开圆圆的眼睛四处探头探脑,小婴儿的声音凄惨可怜。剩饭,他闻闻,哭了;蒸个蛋羹,他舔一舔,哭得更加声嘶力竭;吃鱼总没错吧,对,猫爱吃鱼嘛,等我把煮好的鱼肉弄碎端来,他已经声嘶力竭,奄奄一息。
吃完美餐,他随随便便在沙发一隅大便一次,其气味之猛烈与他的身体大小全然不成比例。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电话响,响得不屈不挠,是妈妈,无非吃吃睡睡好好工作的老话题,我呓呓呀呀的应付着,他啃着我的脚指头,津津有味。
一只小猫尚且让人如此抓狂,养大一个孩子的我妈,真是女巫!这是ET第一次向我展示他的哲学思想。
春天是,是猫咪们恋爱的季节,有月光的深夜里,猫女们诱惑的叫声遍布小区的树丛与花园,猫们觉得春意盎然,人们不免毛骨悚然。
而ET,是一只不解风情的猫,对楼下的低吟浅唱充耳不闻,他始终只关注自己的猫粮桶,时不时打翻粮桶,以便对存粮的数量做到心中有数,他连我也不相信,这一点很像人类。有时,浅了一大截,我没来得及加满,他便显得忧心忡忡。
看到其它的猫们男欢女爱,我对他心有愧疚,于是买来猪肝和妙鲜包,试图用食物来代替爱情。
ET,很满足,并不知道自己被剥夺了什么,其实,食物是次好的良药,除了时间。
当ET小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一只真正的幼男猫,每当他做错事被我训斥,他总把头埋在食盆里,用食物的气味来安慰自己,这应该是像小孩子受到惊吓时去找妈妈一样。
他很小离开了妈妈,只好把赖以生存的东西当成母亲,我突然心酸,决定放弃对他的教育,于是ET终于成了一只无法无天的猫,不识权威。
ET八个月,开始有领地意识,他首先把我看成了入侵者,卧室、卫生间、客厅,处处弥漫着可疑的气味,一种膻香的动物味道,这是雄性动物标明领土的旗帜。
他蹲踞在高高的书柜上俯瞰自己的领地,我稍有不慎,就会被低沉的吼啸声所威慑。我很吃惊,一只小小的猫咪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如同虎豹般的长啸,那么真正的森林之王又是什么样子呢。
总之,这个家庭的主次完全被颠倒,我不得不看一只小猫的脸色过日子,最可怕的是,他企图到家门之外扩张领土,作为一只从婴儿时期起就没出过这90平的家门,也没见过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人类的家居生物,出逃意味着死亡,我不得不加强防卫,关上所有的门窗。
于是,每天我回家看到的总是战场一般的满地狼藉,我的七千元买来的布艺沙发,我的新裙子,我的有蓝色刺绣的窗帘,我的新书,全部成为了一只渴求自由和爱情的小小野兽的牺牲品,他是一名找不到敌人的战士,只能用撕扯来与自己体内的荷尔蒙对抗,我的手上时时布满他狂燥的牙印和爪印。
我与ET的和谐生活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彻底打破了,他再也不是那只卷缩在我的怀里睡觉的小猫咪了,这是叛逆的阶段,而我,还没有准备好。
对待叛逆与不驯,人类的方式是什么呢,可用的方式或许有许多种,而最便捷的一种,即,以爱的名义将他留下,并把他的野性删除,作为一只宠物,温柔与可爱是最恰当的存在形式。人也是呀,当你还不是主人的时候。
打了麻药的ET,四肢软软的张开着,被布条绑在手术床上的样子,我终身难忘,却再也不愿记起,我当时心里莫名想起的是那部很变态的日本电影《爱的捆绑》。
之后的ET变回了温柔乖巧的小宝宝,我再也没有了麻烦,可是,我知道,他被阉割掉的不仅是某个器官,而是梦想、激情还有本能。一只无欲无求的猫,除了吃。
很多时候,他长时间的蹲坐在粮桶对面,沉默,静止,仿佛入定的老僧。食物,就是一只去势动物的信仰。
我很怀念他的龙吟虎啸,我很怀念他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模样,可是,我真的想他再变回那样吗,我不想,因为ET只是我的宠物呀。
《立春》里的王彩玲说,每年立春,我的心里就蠢蠢欲动,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春天过了,什么也没发生。
我的ET就是这样,他今年三岁,还可以再活十年,可是什么也不会发生了,真是一只幸福的猫,会越长越胖。
我常常趴在地上与匍匐的ET对视,他的瞳仁像舞台布景般奇幻无常,一会儿是剔透的黑钻石,一会儿是细细的麻线,我疑心这里面藏着一对精灵,阳光照耀时隐匿在深不见底的水底,黑暗来临,他们便翩然跃动,烁烁地泛着神秘的流光。猫科动物本来就是夜行的精灵。
古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可以引申为,猫吾猫以及人之猫,或是狗。自从有了ET,世界上突然就出现了许多的猫猫狗狗,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前几十年是否失明了。
我这个高度近视眼的目光能神奇地越过两米内的小鲜肉,三米内的美女,以及花花草草,捕捉到二十米外一个倏忽即逝的小小身影,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们那惊慌失措的孤苦眼神像一根根尖细的针头,戳破我粉饰太平的所谓好心情,我开始按时在小区里游荡,用猫粮和小鱼引诱那些饥饿的小家伙。
有一只大胆而乖巧的黑花小猫终于认准了的规律,开始了每日幸福的守候,我叫它咪咪,之后是麻咪,一只泼辣的小麻猫,长着波丝美女一般的翡翠色眼睛,它平常的外表下却有着少见的大家气度,这在对白咪的呵护和对黑咪的威慑中可见一斑,白咪,一只孱弱的花白猫,发出鸟类的奇异叫声,黑咪,长得像个黑脸的将军,其实胆小如鼠,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猫们也有如此复杂的个性,并不都是如同ET般的慵懒弱智。
猫们与我厮混得熟了,也变得有情有义起来,吃完东西,总要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以示感激和亲热。
这时,ET嗅出了危机的味道,他隐隐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利因素正步步逼近,在这一点上,一只猫,丝毫不比一个女人更蠢。
ET此时完全就像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被丈夫带回来的各种来历不明的气味所困扰,他清楚的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却找不出真凭实据,这是令人崩溃的,同样也令一只一直养尊处优的猫变得疯狂。
他总是不停地闻我的衣服,我的腿,我的手,试图辨别出那些野猫的气味,尽管从一个月大,他就再没有见到任何一只同类,可是,猫科动物的天生敏锐,让他知道他唯一的亲人正在被分享,我甚至认为他已经把粮桶储量的变化与那些令他抓狂的气味联系起来,正如一个女人把男人身上的香水味道与存折数额的下降联系起来,猫简直是高智商的动物,可我宁愿他笨一些。
臆想、猜测和嫉妒让ET变得越来越焦燥不安,他一改从前优雅矜持的雍容风度,不再对我若及若离,而是如影随形的跟着我,无论是我去卫生间还是卧室。
他撕咬我的衣裙,象小时候一样把卷筒纸抓成碎条条,然后开始失眠,整夜在家里无声无息的走动,幽灵似的。
我试图安慰,却让他更加愤怒,小爪子豪不留情,仿佛一个对丈夫完全绝望了的小女人,如果手术前的那阵狂暴是一个雄性动物的宣战,那么现在更象是个无计可施的怨妇在撒泼。
咪咪们快乐地享用我带去的食物,并不知道一个被施行了极不人道的手术的同类正为此饱受煎熬!
我对咪咪们的喂养只能转为地下活动,我准备了专门的工作服,回家之后,先冲到房间换下罪证,放在密封的袋子里,再出来接受ET的欢迎,他很快平静下来,没几天就恢复了一贯的清高和傲慢,从我面前走过,目不斜视,对我的热情呼唤装聋作哑。
这只善妒的小动物,现在安然的卷在沙发上,用手捂着眼睛酣睡,任我抚弄却不肯睁眼。我想,一只猫终究是要比一个妒妇好骗,而幸福和安全就是这个样子吧。
浴室里最近屡屡发生诡异的事件,只要我晚上洗过澡,早晨我的浴巾一定胡乱的堆在地上,从几根可疑的动物毛发分析,ET是理所当然的嫌疑犯,我呵斥、威胁、循循善诱,猫咪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我不得已换了新毛巾,他也立即弃旧迎新的,无奈。
某日半夜不寐,听得窸窸窣窣,我轻轻开门,屏息静气,准备抓这只夜行动物一个现行。而奇怪的场景令我目瞪口呆,尔后泫然:一个胖滚滚的小身体在我的大浴巾上来回翻滚,他尽量摊开四肢,让身体每一部分都能摩挲到他的玩具,并不时停下来用力的嗅一嗅,拱一拱,这猫闭着双眼,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就像在我怀抱里的时候。
他完全沉醉在自己制造的甜蜜缠绵之中,甚至没有察觉我的声响。终于,大概是累了,他把毛巾推到墙角,窝成一小堆,趴在了上面,他抱着小脑袋,身体那么小那么无辜地卷做一小团,很像是婴儿在子宫里的姿势。
在我把它隔离在我的气息之外的漫漫长夜里,他在这块充满我的气味的浴巾上寻求安慰抑或是安全感?我从此不再关着卧室的门睡觉,虽然医生一再告诫我,人畜同眠有悖健康。
我相信这世上因车祸伤亡的人远远多于因猫狗受害的人,可荒谬的是,可从未有任何人呼吁大家捣毁汽车,回归工业革命之前,却屡屡见到手拿大棒,捕狗灭猫欲还人世清静的人!
这只被人类驯化的小兽,他的祖先曾在在密林里轻盈的跳跃,而他却只会在沙发上打滚,向我乞讨食物。他没有母亲,没有朋友,没有职业,除了我,他一无所有,他对我的爱应该是带着些绝望和偏执的吧,而我能给他的除了食物还有什么呢,我无法给他对等的情感,但是,我能给他不离不弃的承诺。
人类在情感面前永远做不到一只猫的纯粹与极致,因为我们拥有的太多了,却还想要更多,这也是进化吗,还是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