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自古繁华,每年都有来自各地的商人带来各样奇珍异宝到长安销售。这其中又以西域胡商的商品更加引人注目。
我对这些所谓的奇珍异宝并无兴趣,这一日却听侍女说有些商人还带来了许多文器古玩,其中或有名家真品,便心念一动,准备外出看看。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亦可自由到市集游玩。但我身份特殊,为了行动方便,还是决定换装出去。
我只带了一名侍女,两人换上男装,来到长安西市。
此时华灯初上,集市上满目琳琅,游人络绎不绝。
连逛了几处,皆未发现有何惊喜,便意兴阑珊准备回去。
此时却听见前面有一道宏亮的声音,不断吆喝着:“都来瞧瞧啊,各朝书画真品,应有尽有,不是真货假一赔十...”
我便走了过去。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此刻正在卖力吆喝,铺前已聚集了不少客人。他的铺面上摆放了十余卷书画,颜色虽旧,但乍眼望去确有几分精彩。
我仔细看了看几幅卷轴,很快便看出真伪。摇头正想离开,眼光却不经意落到铺面的一处角落,一副淡雅的山水画静静躺在那里,却无人看它。
我拿起那幅画,毫无意外地看到落款的名字,笑意漫上唇角。
然后对老板道:“这幅画我买了。”
老板似乎不能相信:“公子,这幅画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士所作,不值几个钱,不如看看其他字画?”
我摇头。
老板不放弃:“公子再看看罢,我这里有顾恺之、阎立本等名家的真本,公子若喜欢尽可购买。我瞧公子是个识货之人,这幅画真的不值一提,我不过拿来凑数的,哪里值得入公子法眼。”
我听他这么说,顿时恼怒,冷笑道:“你这十几件字画中,又有几件是真品?”
老板急了:“你凭什么说我的字画不是真品?”
我便一一与他详解。这些字画虽临摹技术高巧,却终究在细节处有些瑕疵,我自幼遍赏名家手迹,所以识得。他这些字画中,大多皆是赝品。
在场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老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堪。最后索性道:“罢罢罢,今日遇到了高人,我也认栽。但这幅画我却是不卖了,公子请回吧。”
我不依。
老板冷笑道:“公子既如此厉害,何必要我这赝品。”
“我可没说这幅是赝品。这幅画天然无雕饰,意境深远,实属上品。”
老板连连摇头:“这只不过是我早年从别人手中花极低的价格买的,却被你说的如此上乘,看来公子也有眼花的时候。”
我道:“这幅山水图虽画工技巧有些稚嫩,然画中之内容却真实自然,少了斧凿之气,画画之人定是胸有丘壑,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老板越发生气:“不管真品赝品,我都不卖。”
我眼珠一转:“这样罢,我自幼师从名师,也算小有所成,我立即作画一幅,换你这幅如何?”
老板沉思半天,勉强同意。
我虽自小学画,但因天性惫懒,并不曾在此项专研。好在早年的功底还在,又鉴赏过许多真迹,便默想了一幅前人的作品,依稀画了出来。
老板见我画的还算可以,终于同意了换画。他却不知我也不过是模仿前人的笔迹而已。
我心满意足地拿着画准备走人,一抬头,却见到他。
他隐在围观的人群中,不知看了多久。
我转身便走。行了一段路,他还是追了上来。
彼时我已走到桥上,他跟上来道:“公主留步。”
我便停步等他。
他又有些踌躇:“这幅画...谢谢公主。”
我嗓音平平:“谢什么。”
他瞧我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喜怒,又道:“此画是我早年赠予好友,可惜后来好友失去联系,这幅画也随之失踪,没想到今日却在这市集上见于商贾之手。我本想将它赎回,却...”
我淡道:“我可不知这是你的作品。”
他一噎,良久才道:“公主若是喜欢,那便赠予公主吧。”
我挑眉:“这是你赠给别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他再度无言。眼光不自然地转到河面上:“那公主想要摩诘怎样报答?”
我轻松接过话头:“这样罢,既要报答我,便为我重新画一幅就行了。
他微微皱眉:“这...”
“怎么,不愿意?”
他道:“其实公主之画远胜于我...”
“还给你!”我气得将画递给他,他伸手欲接,我手一松,画卷掉入了河里。
我故作惊讶:“呀,掉水里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我的眼里充满无奈:“公主真是...”
我笑得无辜:“这下可不得不画了。”
他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再望向好整以暇的我,终于,眉间的拘谨浅浅散开,随着夜晚的河风飘走。
夜风清凉,有浅然的笑意漫上他的唇角,淡而清晰:“就依公主罢。”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画罢。”我趁热打铁。
“现在?可此地并没有...”
我拉着他边走边道:“前面不就有一家书砚斋么。”
我们走进一家书砚斋,要了笔墨,我斜倚在竹椅之上,看他作画。
他执笔立于书案前,凝神构思,不过片刻,便开始下笔。
他的身体跟随笔端不时行走,潇洒而写意;清亮的双眸专注在画上,散发出煜煜光彩。他的人仿佛已进入笔下正在成型的山水画,周遭一切都似与他无关。
他徜徉在自己的天地间,享受着内心的释放。这一刻我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他,纯净宁和得仿似孩子,却不得不在世俗间行走。
他一直专心作画,没有看到一直凝神关注他的我。
待画卷完成,他转目看到我,有一丝赧然:“抱歉,让公主等了这么久。”
我道:“无妨。”
起身观他的画,笔力清透,山水悠然,花鸟栩栩如生,天地间充满静谧。功力虽比不过历代名家,但胜在意境高远。
我道:“何不题诗一首?”
他道:“不敢擅作。”
我笑道:“有画无诗,且不无趣?且提一首罢。”
经不住我再山催促,他终于提笔写下:“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我点头道:“作的很好,只是过于寂静。你正当年少,按理应多作些生气盎然的诗才是。”
他淡淡道:“也许我与公主一样,都更追求心中的宁静吧。”
话虽如此说,我却还是在他眉间看到一丝伤感。
年少不得志的伤感。
书斋老板过来看过他的画,不禁大赞,想要将此画买下。这人倒是识货,不似刚才那个摊贩。
他正要开口,我挑眉道:“这画有主了。”
老板惊讶:“公子竟是...女子。”
我无视老板的大惊小怪:“我家公子的画岂是随便能求到的?”
老板更加尴尬:“原来公子的画是作给夫人的,在下唐突了。”
“在下并不是...”他急于分辨,一转头看见我促狭的笑意,余下的话便截在了嘴里。
我言笑晏晏,对老板续道:“这幅画虽与你无缘,但你倒可趁此机会结交一下我家公子,他将来注定是要名满天下的。”
他站在一旁看我一本正经地胡诌,没有再反驳。
然后换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他略带窘意地应对书斋老板的攀谈。
临出门之际,老板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接过已装裱好的画卷,替他答道:“你可听好了,我家公子名王维,字摩诘。”
如我所说,他注定是要名满天下的人。
只是那时,我与他已不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