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养鸡场建在小村的东北角,村庄上游。沿着村小路,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达了。
这样的选址,在保护环境方面是欠缺的,一方面,风从上游吹过,养鸡场的粪便味道会随风而下。虽然每隔两三天父亲都会清理走粪便,用河水冲洗,经专门通道排放走,可是离鸡场最近的两户人家还是饱受鸡屎的味道。
另一方面,地下水是相互贯通的,在表面看起来,排放有专门通道,日积月累,难免会污染人饮用水。
“爹,你这位置选的将来自己吃水怕是都有污染啊”我不禁用自己高中时候学的那一点点地理知识卖弄了起来。
“你爹哪想那么多,当时一心想办起养鸡场,你再去看看,上面就是十亩的养鱼场,鸡场的粪便都卖给他们了。”
“你们都不注意水源问题,水是生命根本啊。”
“农村人,哪注意那么多,大家都不懂得,吃饱穿暖,有钱花就满足了。”
聊着聊着也就到养鸡场跟前了。右手边钢架结构的大房子里传出沸沸扬扬的鸡叫声音。
打开大门,四排看不到头的现代化铁架上挤满了鸡头,人在里面仿佛淹没在海洋里。
每一只鸡都很壮实,父亲舍得喂鸡饲料。在鸡的身前有一排喂养槽和饮水槽,每天晚上父亲会上鸡饲料,由传送带自动化传送到喂养槽。凌晨四五点起来给鸡喂水喝。鸡的脚下都有收鸡蛋槽,下完蛋自动滚到槽里。每排设备下方有排粪池,房屋的两边墙体各开了八扇大窗户,在通风口处安装了两个大功率风扇通风降温用。
捡鸡蛋是个体力活,心要细,耐力要好,腰好,手脚要快,眼力劲好。
我进去瞄了一眼就出来了,两个小宝宝由我带着在附近玩耍。父亲、老公和姐姐带上一次性口罩推着小装载车忙碌起来。
“老婆,给你看个发现。”妞妞她爸爸从鸡舍走出来叫我。
头上戴着草帽,帽沿压低,口罩遮住了大半个脸,紫色的短袖衫沾上了不少灰尘。脚下等着洞洞鞋,这个城里娃一下子就适应了农村生活,而且很投入和享受。
我抱着妞妞,凑上前去看了看。见他手里拿着三个鸡蛋。
“不就是鸡蛋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仔细看,发现什么。”
“有大有小啊。”
“这是爷爷爸爸和儿子,子孙三代啊”哈哈“你瞧,大的个头有我半个手掌长,中等的比我们平常看到的也大很多,小的嘛就像鸟蛋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最大的是特俗情况像两个蛋连在一起了中间还有纹路,你仔细看。一定是双黄蛋。”心想城里人没见过世面。“我还见过没有外壳的鸡蛋,软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呢。怎么样,还要多久捡完鸡蛋,什么感觉。”
“还要一个小时吧,平时爸爸说他一个人要从下午两点捡到晚上五六点。今天我们有三个人,两点捡到四点多就好了。里面还是比较热和臭的,不停地弯腰,还是比较费力的。鸡叫声太大,人无法交流,而且也不能大声喧哗,吓到鸡就不生蛋了爸爸说的。”
“好的,我带宝宝走远一点。”
“小超有打电话吗,妈妈那边怎么说?”妞妞爸爸继续问我。
“打过电话了,说在回来的路上,电话里不方便说,回去说。”
“嗯,好的,我回去继续干活了”
快五点的时候,终于捡完鸡蛋,也搬完鸡饲料,爸爸说:“我们回去吧,累了一下午,希望你妈那边没得事。”
回去的路上,太阳西下了,薄雾开始升起。一路很安静,大家没有说话,气氛像凝结的冰。
路过一户人家,女主人正在喂散养的土鸡。看到我们一行默默的走着路,询问起来“娃他妈怎么样了,听说去医院了,检查出来怎么了吗?”
这里的村落,守不住秘密,每家每户有几多钱,几只鸡,谁病了,谁家夫妻吵架了......都好比公开的。每家每户房屋也都是自然散开,没有砌围墙,房前屋后就是山,水,田地。山上就是树木,房屋也很自然的和山水,草木融为一体。
真的是开门见山,也关不住秘密。
尤其喂鸡的这个村妇,更是一张广播嘴,什么事情到了她耳朵里,不到明天整个村里人家都会知道的。
“没啥子事情,胃疼,检查没事就会回来的”父亲答道。
“你这女子女婿们真孝顺啊,一回来就帮忙干着干那。”
我们已经快要走出她家房屋范围了,村妇还在不停的说着。
“嗯,好长时间没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要出出力气”大姐抢先回了过去。
我们走远了,村妇还要说什么,但没有人再仔细听,也不再做回应。
回到家里,妈妈没有回来,弟弟小超也还没到家。
家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做饭。没有妈妈,没有烟火味儿的家,显得格外冷清和凄凉。
隔壁邻居凤婶子给我们提了一袋子自家菜园子种的蒜苔过来了。
“你们都回来了,人多,我们就老俩口吃不完,拿点过来。你妈造业啊,磨的可怜,这又病了。昨后半儿,腰疼的直不起来,被子都给你们用洗衣机洗了晒了,缝不起来,还是我来给缝的。知道你们要回来,买了好多好吃的,买了肉,菜。”唠叨完就走了,但是很亲切,仿佛母亲的老姐妹,替母亲向她的子女们诉苦。
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做子女的,比不上父母亲大半辈子的邻居。
父亲,大姐还有妞妞爸爸忙了一下午,一身臭汗和灰尘,就先后清洗去了。
大概半个多时辰,弟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天色完全黑了,浓雾升起来了,寒意阵阵。
“爹,妈没有回来,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必须留院观察,下午检查都坐轮椅。”眼泪刷刷往下流。
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丢在这个暗黑里凄凉的小家庭。
“什么结果,怎么突然就病危了?”父亲凝噎。
我和大姐已经控制不住,痛哭,确强忍着声音任凭眼泪刷刷落地。
“医生说,发展至少有三个月了,现在才爆发出来,初步判断是肝癌晚期。”弟弟拿出烟缓缓抽了起来。“具体结论还要继续复查,做更完整的检查。今天做了B超,抽了血,但是大方向不会错了。”
听到肝癌晚期,我和大姐再也忍不住放生痛哭。
一想到,我就快要没有妈妈,我的心口就痛的缓不过来气。
“这咋搞呢,都怪我。哎,养鸡场一摊子事情,欠一屁股外债,现在又累坏老婆子,人家会笑话我没本事,还害了老婆子。”父亲开始自责。
“爹,这事情,不能怪你,你不能倒下。”大姐停止了哭泣“我们都莫哭了,静下心来想想办法,哭解决不了问题。”
父亲在我们几个子女心中就好比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运转,要是哪天不运转了,就不是换零件或者修理的问题,而是直接报废了。所以我们都很明白,当前是先稳住老父亲的情绪。
“还有,爹,大兵哥打电话来,邀请我们一家人去镇上吃个饭,说大姐、二姐、二姐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见见。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怎么吃得下饭,我已经回绝了,他不同意,叫你回电话。”
“好,我来打电话。”
“大兵啊,我是大舅,小超说你请我们去吃饭啊,先是谢谢你的好意啊,你大舅遇到点急事儿,今儿去不成了。”
“大舅,我饭馆都订好了,菜都点了。就等你们来了,你们不来我们不开吃,我明儿早晨就出发去东莞了,就见不到玉儿、老二、小超他们了”父亲开着免提。
“这回你大舅真遇到事情了,我明天早晨上门给你伯你妈道歉。”说完父亲就挂了。
那头话还没说完。
大姐简简单单做了晚饭,我们也糊弄着吃了几口。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不亮,五点左右,我们就早早起来了。
“先去你大姑家,再去你小爹家,然后去医院。你们的外婆也住院了,和你们妈妈同一家,看完你们妈妈去看望外婆。”父亲安排着一天的行程。“中午我还得赶回来,鸡要有人照看,要喂吃的,要洒水,通风,下午还要捡鸡蛋。”
五个大人,两个小孩,挤在小小的轿车里,往县城方向出发。
乡里的水泥路并不宽,蜿蜒曲折,偶尔对面来辆车就要停下来错车,速度也不能开太快。
先去到大姑家,大姑不在家,早早下地干活去了。姑父在家,他们在新修房屋,暂时借住在对面邻居家。
父亲和姑父寒暄了几句,向姑父表示歉意。
“怎么说,遇到什么重要事情了。”姑父握着老父亲的手。
“娃子们妈,癌症晚期,没得搞。”
“那这个是没得搞,只能干等。”
听完父亲和大姑父对话,我和大姐又没忍住眼泪。
大姑父还是瘦瘦小小的,儿时的记忆就是瘦弱多病,这会更是什么活也不能干,看着也可怜。我和大姐每人强行塞了两百元,当作礼品。当地的习俗上门做客不能空手的,今天没来得及买任何东西。
然后匆匆赶往小爹家。
刚到小爹家,一下车,小爹就迎了出来。
父亲,见到亲兄弟,一句话还没有说一度泣不成声。我们几个子女也跟着哭成泪人。
我根本忘了怀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也没有去想,还没有断奶,过于伤心哭泣会导致没有奶水这些事情。
父亲一向坚强,壮实、吃苦,胆大、开朗、刚毅。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他流过眼泪,哪怕爷爷奶奶走的时候,他也是很坚强的面对。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他和小爹进了小轿车,交流了一会儿,出来眼泪还是没有止住。
“你们要坚强,莫太往坏处想了。多劝劝你爹,想开点。我们对面,年前也有一个人查出得了肝癌。上个月才走,以前遇到他,总是说疼得不行,想上吊,甚至想割脉自杀。”
“小爹,他是怎么治疗的”我比较关注这个。
“做了切割手术,一共做了两回,还是没留住人。钱也花了,人也受罪了。也看人,还不知道你妈是啥子情况。”
“现在门上各种癌太多了,吃的、喝的、用的就连空气都不安全,没得办法,穷的话直好等死。”小爹说的是实话,往往也最挫心窝子。
停留不到半个小时,我们朝医院出发了。
路上,大姐忍不住又放生痛哭。
我坐在大姐旁边,她的肩膀一耸肩耸,抽泣不断。引的我又跟着哭,一边哭一边劝。
“大姐,别哭了,爹听到又要哭了。弟弟开车了,不能分心。”
一路默默无语,只有眼泪肆意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