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悦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妈妈曾经的大学同学经常在她家聚会,妈妈以前上的是女子大学,所以同学都是阿姨,每次聚到一起时都像是又变回到了十八岁,满屋欢声笑语,肖悦现在回忆起来老觉得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七盘八碗、大鱼大肉来着,其实那时候是七十年代中到八十年代中,物质比较匮乏,老百姓家里请客没那么热闹丰盛,她有那种幻觉主要是因为气氛热烈。
妈妈的这些同学都风度迷人,但其中最迷人的是梅阿姨,肖悦会不自觉地模仿她的神态和举止。跟穿着没太大关系,尤其是七十年代的时候,中国哪有什么穿着讲究的人,梅阿姨也就是很普通的衣服,普通到肖悦都根本记不得是什么,也无非就是灰或蓝的制服,也许剪裁得合体一些而已;跟容貌也好像关系不是太大,虽然梅阿姨长的很好看,舒眉俊目,个子也高高的,匀称的身材到老都没走形。这事曾很困扰肖悦来着,尤其是比较小的时候,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梅阿姨有这样的力量:只要她一来就像是满堂皆亮,她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有磁力,吸引一屋子人目不转睛。
妈妈跟同学中的梅阿姨关系最好,一定程度上算是闺蜜,中学同班,女子大学也是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系,妈妈学的是历史,梅阿姨学的是音乐。妈妈中学和大学时的照片很少,后来又经过各种“运动”和下“五七干校”,幸存的几张特别珍贵,而更珍贵的是,其中两张里既有妈妈又有梅阿姨。中学的那张是毕业照,一帮白衣黑裙的女孩子规规矩矩站成三排,老师们坐在她们前面的凳子上,最中间的是她们这所教会中学的校长,一个美国老小姐;照片中妈妈一副忧愁的样子,嘴角挂着,而梅阿姨甜甜地笑着,是所有女孩子里最可爱的。大学的那张是在阅览室,一律蓝布旗袍、齐耳短发,妈妈的是背影,看不见脸,梅阿姨是侧影,显得很飒。
梅阿姨出身豪门,父亲是国民党高官,跟整天发愁交不上学费的妈妈不同,她是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如果是一般情况,她在读完大学后会顺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比如一个英武的年轻军官或者戴金丝边眼镜留过洋的银行经理,然后每天弹弹钢琴、打打麻将,等跟着父母去了台湾或者外国后,就常常让乡愁在指间的香烟和杯中的咖啡里萦绕。但她不是一般情况,她走的是另外的路。
(二)
肖悦可以在脑子里拍关于梅阿姨的电影。
电影的第一部分:
上海的一座花园洋房大宅里正在举行生日派对,一个清秀、高挑、身穿洋装的女孩是主角,一屋子来祝贺的人把她宠上了天,一脸骄傲的母亲端上来一个大奶油蛋糕,并告诉大家女儿将去国内一所最有名的女子大学读书,大家一片祝福之声。
女孩的同宿舍的一个同学也是名门闺秀,聪明、漂亮、热情,她们在第一天就成了朋友。
不久女孩发现,这个在学校里特别活跃的可爱的室友,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有时候还有点神出鬼没。在一次女孩大病一场,而室友无微不至照顾她直到病愈后,发现室友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室友慢慢影响女孩,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女孩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国民党撤离大陆的时候,女孩找了一百个理由拖着不走,在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震怒中,终于还是在一个月圆之夜,给父母留下一封简单的信后逃走了,跟室友和几个同学一起投奔了共产党的根据地。
如果这是个真的电影,这第二部分有些不好拍,不是故事不足,相反,足得爆炸!
因为是学音乐的,梅阿姨先是当了宣传队员,建国后去一所大学当了很短暂的音乐教师后,被培养当干部,几年后当了大学的宣传处长。
这个受学生爱戴的音乐老师,后来活泼幽默得简直不像领导的女处长,在六十年代的“运动”中被批斗得九死一生,还坐过几年监牢,坐牢期间“运动”结束才总算平了反,升了职,热火朝天干到退休后又组织了老干部合唱团。
但这当中有一点东西肖悦总没搞清楚,就是梅阿姨究竟是为什么离了婚?而后来又为什么在有很多机会的时候却一直没有再结婚?
在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很多年里,妈妈她们聚会的时候,梅阿姨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讲这几十年自己的经历,故事那么生动,笑料那么好玩,把那时的肖悦听得入神,觉得简直比得上“一千零一夜”。但这些故事每讲到她跟丈夫离婚的时候就会滑过去,不是轻描淡写就是突然停住,就像是运转灵活的机器里掉进了一个石子,或是吞咽食品的时候卡了一根刺。
其实肖悦小的时候没太感到这石子或刺的存在,小孩子吗,哪里懂得关心什么阿姨跟丈夫离婚的事。稍大些的时候,有一次家里饭桌上聊起六十年代“运动”中的一些事情,妈妈说那时候好多夫妇都在没办法的情况下离了婚,最主要是为了孩子,想想看,一个孩子要是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或母亲,前途就差不多没了。不过他们一般都在“运动”结束后立刻复婚。肖悦问:“那梅阿姨离婚就是这种情况吧?他们后来为什么没复婚呢?”妈妈被她突然一问有点愣,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太清楚。”随即就转了别的话题。
(三)
肖悦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国内开始恢复歌剧演出了,肖悦也刚刚开始学着欣赏歌剧,经常从收音机里听介绍,却不敢想能去现场看演出,所以当梅阿姨给妈妈打来电话,说要带肖悦去看中央歌剧院刚上演的“茶花女”的时候,肖悦兴奋了好几天。那天梅阿姨穿戴打扮得,在那时候算很讲究了:一身银灰色毛料西服,擦得亮亮的黑皮鞋,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肖悦盯着她看,她被肖悦看得笑起来:“丫头,不认识你阿姨了?哪天我给你看看阿姨五十年代穿布拉吉的照片,你更不认识啦!”
那天在整个演出过程中,肖悦可以看出梅阿姨一直比较激动,真正的可能比被肖悦看出来的更厉害,她是尽力掩饰着的。第一幕的幕间休息时,她走到前面,站在乐池旁边良久,抚抚栏杆,轻叹一声。肖悦当时想,梅阿姨心里肯定波涛滚滚,想起了自己学音乐的岁月,设想自己站在这里歌唱、演奏或指挥的样子,为没能实现职业理想而遗憾。这些猜想其实并没有错,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跟肖悦的设想不同了。
第二幕讲的是玛格丽特为了爱人的前程,忍痛放弃了视之如生命的爱情,并情愿背负“背叛”的耻辱。肖悦读过“茶花女”小说,现在这些内容借助优美的音乐和咏叹调展现,更加感动了她,甚至没有一般歌剧给人的距离感。偷眼看梅阿姨,只见她面色凝重,脊背挺直,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两眼像是盯着舞台,又像是看向一个虚无的远方。
第二幕结束后刚休息的时候,梅阿姨没有了像第一幕结束时那种兴奋,沉默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搞得肖悦也有点屏声静气的。过了一会儿梅阿姨回过神,笑着说:“你出去走动走动吧,我就不去了。”肖悦犹豫着出去了,总觉得梅阿姨情绪上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波动,能是什么呢?被艺术打动?这个不用说也是喽,但此外还有些什么个人化的东西,以肖悦的年龄和阅历猜不出来。
第三幕演到结尾时著名的二重唱时,全场都沉浸在男女主角的悲剧情感高潮中,肖悦也和大家一起跟着音乐激动,她转脸刚要对梅阿姨耳边低声说:“真好真好!”抬眼一看,阿姨轻轻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光闪现,吓得她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并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任何异样。
演出结束后肖悦跟梅阿姨一起走到公共汽车站,还一起坐了好一段路,这时候阿姨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又像以前那样幽默风趣和侃侃而谈了,讲了很多跟刚才的歌剧有关的知识,音乐啊、歌唱家啊之类的,肖悦听得津津有味,几乎把刚才看戏时心中升起的疑问给忘了。阿姨比肖悦先到站,快下车的时候走过来把她轻轻拥抱了一下,然后没再说话,看着她点点头,像是一种无言的解释和请求,肖悦也点点头,表示一种理解和承诺。
肖悦的青年时代似乎是从那天开始的,之前还是小姑娘,之后就开始往心里搁事了,自己的、别人的、物质的、精神的。有关梅阿姨的疑问一直搁在肖悦心里十年,一直到肖悦结婚的时候才有了答案。
(四)
肖悦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从妈妈那里知道一些梅阿姨和她儿子的情况,之前她一直认为梅阿姨是女金刚一样的人物,放着富贵生活不过而参加共产党,特殊时期挨批斗,还坐过牢,人却一点没被摧毁,照旧谈笑风生魅力逼人,但有一次的事却让肖悦吃惊。
有天放学回家,进门后刚想大声喧哗,被脸对着她的妈妈摆手制止,一看,梅阿姨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正跟妈妈说什么,很投入,都没听到她进来。肖悦吐了吐舌头,赶紧蹑手蹑脚去了自己屋,但把门虚掩着听她们说什么。梅阿姨她和妈妈坐在暮色降临的客厅里,祥林嫂似的,不断重复着:“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让他真把我当妈妈呢?”妈妈也像是说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是不停地说一些没用的安慰话。后来吃晚饭时,肖悦见梅阿姨目光黯淡、眼泡浮肿,一时看上去像老了十岁,也顾不上跟她开玩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梅阿姨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心里觉得咯噔一声。
梅阿姨告辞后,肖悦问妈妈梅阿姨怎么了?妈妈先是不太想说,犹豫了一下后,大概觉得肖悦已经差不多是个大姑娘,可以知道一些大人们的事了,就给肖悦讲了梅阿姨的苦恼。梅阿姨就一个儿子,在她被斗和坐牢期间,一直放在外地妹妹家寄养,等她平反后兴高采烈地去接儿子的时候,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儿子却根本不认她了,不是血缘上不认,是感情上不认,对她礼貌而冷淡,她完全傻了眼。后来她把儿子强迫接回家来,不情愿的儿子跟小姨,也是他真正感情上的妈依依不舍地告别,小姨哭成了泪人,梅阿姨心里五味杂陈,她是应该感激妹妹对儿子那么好呢?还是应该生气妹妹夺走了应该属于她的母子之爱呢?
在梅阿姨跟妈妈这那次谈话和妈妈给肖悦讲述后的很多年里,据肖悦所知,梅阿姨尽最大努力补偿儿子这份缺失的母爱,对他说一不二,给他花钱,把他侍候得像个王子,但他始终跟她有感情的隔阂,她的这个心灵伤口似乎一直没愈合。
妈妈那次在给肖悦讲过梅阿姨和她儿子的事后,母女俩都沉默了好一阵,此时四月的暖风好像不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人感到阵阵凉意。妈妈叹了口气说:“好在她总算是又见到了亲人,算是一件喜事。”八十年代初,梅阿姨获准去美国探亲,呆了一个多月回来后跟妈妈她们聚会了一次,真是格外地容光焕发,滔滔不绝地讲了几个小时,倒不是因为去了外国,去开眼界固然也兴奋,但更主要的是见到了三十多年没见的双亲和弟弟、妹妹,本来以为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她妈妈最宠爱这个长女,在她走后眼泪都快哭干了,见到已经人过中年的女儿,老太太把当年梅阿姨留的信拿出来:“你总算是回来看妈了!”梅阿姨抱住母亲哭了一场,洗刷了几十年亲人分离的伤痛,这个敞了三十多年的心灵伤口愈合了。
(五)
肖悦快结婚的时候,妈妈有天说:“你梅阿姨周末要来,听说你快要结婚了,专门来给你送个礼物呢!”肖悦想:总不会是被面或者茶具,能是什么呢?也许是艺术品吧。
很不巧,梅阿姨来之前二十分钟,爸爸、妈妈突然被院里一对夫妻老朋友叫去劝架,从肖悦记事起他们就打打闹闹,奇怪的是也并不散伙,但有时吵起来特别凶,父母常被搬去当他们的救火员,他们的孩子和肖悦都习惯了。后来她明白这其实也算是婚姻的一种方式,不过比较危险,闹不好就真散了,而那夫妻俩几乎闹了一辈子,到了八十岁还热热闹闹地吵架,却携手了一生,也是奇葩。
于是肖悦就负责在父母回来前招待梅阿姨,沏茶、拿小吃、削水果地好一阵忙活。梅阿姨不说话,眼睛看着她出出进进,等她最终坐下来时,梅阿姨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丝巾包得很漂亮的大扁方盒递给她,说:“这是送你的结婚礼物。”肖悦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张黑胶唱片露出来,上面的外文字没看懂,但知道一定是喜欢的,就连声说谢谢!梅阿姨微笑着说:“不是新东西,但恐怕没地方买,是歌剧‘茶花女’和‘蝴蝶夫人’的主要咏叹调,过去我一个搞音乐的老朋友送的,我一直特别宝贝,看你那么喜欢歌剧,就送给你吧!”肖悦高兴得心都砰砰猛跳,涨红了脸再次道谢。
梅阿姨问了问肖悦未婚夫的情况,祝福她跟心爱的人白头到老,然后很突然地,主动讲起了自己的婚姻,解了肖悦一直以来的困惑。
梅阿姨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人追求,尤其是一个唱男高音的,其实还比她小两岁,玩命地追,终于追上了,结婚的时候被所有人赞为一对璧人。开始的若干年他们家庭生活很美满,似乎再也没有那么理想的一对了,不但是生活伴侣,爱好也相同,儿子一岁时三口的合影简直幸福得放光,照相馆非要放在橱窗里展览,梅阿姨坚决不同意才作罢。
这美好的爱情天堂,在六十年代“运动”开始后突然崩塌了,梅阿姨的被揪斗吓坏了那曾经誓言海枯石烂不变心的丈夫,他不但马上要求跟梅阿姨离婚,还要把儿子也带走,梅阿姨拿出亚马逊女战士般的无畏果敢,让远在外省的妹夫立刻来北京带走了儿子,为此她被气急败坏的丈夫甩了两个嘴巴,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却笑着对他说:“行,算两清了吧!”
肖悦听完后僵住不动,不是无动于衷,是各种复杂情感交织下大脑处于死机状态。梅阿姨也很激动,颧骨上出现两团红晕,目光中愤怒与悲哀共生,也许本应有的眼泪还没泌出就被吸干了。她突然拉住肖悦的手,眼睛不眨地说:“你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我本不该说这个,但阿姨实在是吃了大亏,希望你看准了人!婚姻,人好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的!”肖悦傻乎乎地使劲点头,又赶紧说:“他是好人,我知道!”
第二天肖悦回过神来后想:梅阿姨说人好最重要,那兴趣爱好不重要吗?脾气秉性不重要吗?如果只是人好而没有爱情行吗?
(六)
肖悦曾经以为梅阿姨在特别倒霉的那段时间里孤苦伶仃没一个人理,后来妈妈告诉肖悦,其实有一个也是同一个单位的,比她大几岁的男性朋友老郑一直对她特别好。他一直没有结婚,不知是不是因为暗恋梅阿姨才没有娶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梅阿姨被人唾弃的时候,他像个真正的勇士,不顾危险地站在她一边。说起他照顾她的那些事也真像电影里的镜头:梅阿姨被批斗后瘫倒在地,他把她背回家;梅阿姨高烧不退,他日夜守在病床前;他听梅阿姨倾诉委屈,他替梅阿姨跑腿办事,他在梅阿姨入狱期间每月替她给外地的孩子寄生活费。
等梅阿姨的处境又顺了后,了解她情况的亲戚朋友们都等着吃她的喜糖,他们顺理成章地认为,梅阿姨不管是不是爱老郑,出于报恩也会跟他结婚,然后真的白头偕老。肖悦也见过那个郑叔叔,拙于辞令,有点羞涩,虽然没什么太大魅力,但一看就是善良的好人,从他对梅阿姨在逆境中的照顾来说,简直可以说是英雄。但大家总也等不到这喜糖,妈妈甚至有一次仗着跟她关系好直接问她,为何不跟老郑结婚?梅阿姨用她拿手的幽默来打岔,说自己是灾星,怕给别人带来厄运之类的,并且说:“急什么?我还年轻呢!”时光就这么流着,一直流到了郑叔叔去世那天,梅阿姨一身黑衣来肖悦家吃妈妈的安慰饭,非常破例地没开一个玩笑,但也没大放悲声,只是比较沉默,几次重复一句话:“起码他走的时候有我送”。
梅阿姨一直到去世也没再结婚,儿子早就去国外留学并定了居,不常回来,她可以说是孤独终老。在她人生的后几十年里,本来有很多机会跟一个她爱或起码爱她的人携手,但她没有,也许,当年她丈夫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抛弃她的时候,她就永远地关上了爱的心门,再也不相信爱情,再也不让自己受到有可能的伤害。肖悦曾长期找不到梅阿姨的缺点,也许这就算是她的缺点吧。
(七)
梅阿姨的葬礼肖悦替妈妈去的,妈妈正在住院,实在不能去送别这个一辈子的好朋友了。但实际上肖悦更是为自己去的,她精神上的很多东西对肖悦影响颇大,肖悦把她当成某些方面的精神导师之一。葬礼上,老干部合唱团的几个参加代表,唱了梅阿姨特别喜欢的艺术歌曲“乘着歌声的翅膀”,这是她的遗愿,她要在欢乐的歌声里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