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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所学校教书十年了,这是一所市重点初中,其师资力量和升学率都是本市其他学校难以望其项背的。学校坐落于城郊,交通便利,环境优美,许多家长挤破头也要把孩子往里面塞。每年新生开学后还会有学生被安排插入班级。
我当年以笔试第二,面试第一的成绩从众多知名高校的毕业生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被录用者之一。我的毕业院校在那一群名校的光辉下显得十分黯淡,好像一筐玉石里混杂的石头。所以我认为,我能被录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校领导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这些年来我努力地工作,积极配合校领导安排,很荣幸被推荐为市级优秀教师。
时间是一把篆刻刀,将原本的人和事刻得面目全非。当年亭亭玉立、踌躇满志的我,在这十年里不知不觉地随风消散了。如今皱纹驻上眼角,身材走样,每天百无聊赖地站在讲台上重复着不知讲过多少遍的内容,似乎一眼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
我原本以为,教师的一生都是这样毫无波澜地悄然流逝。直到今年教师招聘,又加入了一批新人,其中有一个人,让我终生难忘。
他姓包,我们都叫他小包。小包毕业于北京的一所高校,他本来可以留在当地有更好的发展,但他还是选择来这个城市工作和生活。据说是因为他母亲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每到冬天发作时浑身关节疼痛难忍,为了不再让母亲冬天受冷,他决定先定居到这里,再将母亲接来一起住。
学校看他资质不错,入职第一年就让他当了班主任。小包的办公桌就在我的对面,我们同教语文。我在担任语文老师之外,还兼任着年级主任。
从入职那天起,他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教室,备课的教案写得满满当当,学生的作业本和试卷上红笔批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我们班的教学进度比小包他班稍快,每次我讲课时,都能看到他拿着笔和本,拎一个板凳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快速地记着什么。
他讲课生动,阳光俊朗,对待学生非常耐心,还会时不时给孩子们买些零食和文具作为奖励,因此很受欢迎。
原本以为事情会一直这么好下去,可是天不遂人愿。
一天晚上放学后没多久,小包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听清对方来意后,他急忙说:“把手机给保安,我给他说一声。”他又说:“是的是的,我们一定坚决零容忍,处理好这件事。”
挂掉电话后,我赶忙问他:“怎么了?”
“我班里有一个学生被欺负了。”
“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就是那个男生往他身上泼墨汁,家长给我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我严厉批评了那个男生,并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对方道歉。我以为他不敢了,没想到竟然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人家家长都找到学校来了。”小包一副震惊和愤怒的样子。
还没等我问清楚情况,家长已经拉着孩子怒气冲冲地来到办公室,她冲着小包喊道:“把那小孩的家长叫来,到你们校长那去解决。”
小包毫不犹豫地说:“好,这件事很严重,我们先去找校长。”作为年级主任,年级里的任何事情我都绝不能作壁上观,于是我和他们一同前往。
到了校长办公室,这位家长将孩子的遭遇讲了一遍。整个事情令人震惊,令人发指,没人能想到初中的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
家长嘶哑着嗓子,强抑着愤怒,但语调依然激昂:“今天放学回到家,我看我家孩子身上到处都是污渍,还散发着很大的异味,他浑身都在抖着,问他也不说话。后来我说不管发生啥事我都可以保护你,他才肯开口……”
原来这个孩子被之前泼他墨汁的那个男生报复,施暴的男生上次道歉后心生怨恨,找了几个人将他按倒在厕所,然后又在他身上小便……
我听后已经心里阵阵绞痛,双手拳头紧握,不知该说什么。“砰”的一声,校长右手握拳,砸向桌面,义愤填膺:“岂有此理,我决不允许学校里有这种学生,必须严肃处理,我们对校园欺凌绝对零容忍。对了,那个男生是谁,打电话叫他家长,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没等家长说话,小包抢着说出了名字,坚决地说:“我现在就给他家长打电话。”
校长听到这个名字后,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只见他嘴半张,刚才砸桌子的右手伸到半空,上身挺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到小包拨通了电话,又默默地将手放下,重新堆坐在转椅上,眉毛却拧成了一团。
等接通电话,小包大致讲明事情的经过,并正告对方:“现在孩子、家长、班主任、年级主任还有校长都在这等着,还请你快速过来。”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小包将电话递给了校长。
校长像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刚才的气焰全无,手半捂着嘴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电话挂掉后,校长正色道:“那个家长说他出差了,今天赶不回来,明天才能来。”然后又对着这位家长和孩子坚定地说:“这样吧,你们先回,明天我通知你们来,到时候一定处理好。”
家长眼看白来一趟,更是气愤,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说:“行,明天,我要处理结果。”我和小包将这对母子送到校门口。
路上走着的时候,家长说:“我家孩子天生孤僻,不爱说话,他爸也不要我们了,但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到我们头上。”
小包又问了一些关于孩子家庭的事情。于是我们了解到,当年孩子出生时患有先天性疾病,他父亲看不到希望,就抛妻别子,没了音信。这么多年都是孩子母亲苦苦支撑,一天打两份工,一边给孩子定期治疗,一边维持着家用。
分别时,小包诚恳地向家长道歉,并保证明天一定会解决。
我们又回到校长办公室,就这个问题的解决作进一步的讨论。
我们刚进门,校长突然问:“刚才那个学生家庭条件怎么样?”
“不好。”
校长双手抱拳放在办公桌上,挺起身子,面色十分凝重,语重心长道:“你们听我说,这个施暴男生他爸妈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他们来学校道歉也不合适,要不就赔他们点钱得了。”说完满脸油光地冲小包和我笑笑。
我没有料到校长竟然如此直言不讳,我处于震惊之中不知所措。
小包先是瞪大了双眼,随后轻笑一声,反问道:“校长,这就是您说的严肃处理?这就是您说的零容忍?这就是您给出的处理方案?”
校长也很少遇见这种情况,不过那便便大腹里装的不只是脂肪,他很快恢复仪容,谆谆教诲道:“小包啊,很多事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简单,现实就是这个样子。闹大了对我们都不好啊!”
小包没有丝毫顾虑,“现实为什么就是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的人,现实才成了这个样子吗?”
校长也彻底懵了,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当面抨击他。
见校长还是无动于衷,小包继续义正言辞地说:“不管那个男生是什么家庭,做出如此恶行,就必须承担责任,接受处罚!
为师者,若是不能为自己的学生伸张正义,让他们被迫接受不公和黑暗,那我们在讲台之上所宣扬的真善美,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就全是谎言!都是伪善!是虚伪的道德!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学生们觉得自己是被蒙蔽的,所接受的教育都是虚假的,那他们就会产生对美好的破灭感,他们心中的火,眼中的光会逐渐熄灭,到那时,整个社会就只有一种颜色——灰色。
你这么做,是对全体学生的不负责!是对全体家长的不负责!是对全体老师的不负责!是对你自己的位置不负责!更是对‘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不负责!”
小包话语铿锵,掷地有声,振聋发聩。我只觉得一字一句如一枚枚炸弹在我耳边炸响。
校长身后墙上悬挂的大字书法“立德树人”依然遒劲刚健,为这间屋子添了几分肃穆的气氛。
校长呆若木鸡地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包,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姐,你说呢?”我正在这炸弹的轰鸣声中躲藏,听到小包突然问我,紧张得耳根发烫,我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啊……什……什么……”
小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重复道:“作为一名教师,若不能为自己的学生伸张正义,就没有资格——”
“砰”的一声,校长终于反应过来,还是用之前那只右手再次重重地砸到桌子上,打断了小包的发言,强装镇定又不失威严道:“这件事小包不用处理了,我会处理好的,你们都回去吧。”
后来我们就都回去了,校长会怎么处理我们心理都清楚。
我再见到小包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请了一上午假,暂由我代课。
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我一直不敢面对他。突然,他拿着一个淡蓝色封皮的笔记本伸到我面前,我鼓起勇气,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今天上午我去省里举报了校长,并将这件事反馈上去了,上面要来人调查了。这个地方我恐怕待不了了,我走之后,你可以将我的这本日记给接替我的班主任,这对他(她)也许有帮助。李姐,谢谢你从我入职以来给我的帮助。”
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带着东西离开了。
我目送他离开办公室,心情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认真地翻阅小包的日记本,里面除了每日的教学心得和反思,还记录了班里每一个学生的性格,甚至拟出了适合不同性格同学的教学方式。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于昨天,只有一句话:总要有人做一些看起来傻但是正确的事情吧!
我看完日记本,心情更加沉重。这一本日记的重量好像突然增加了很多,我慢慢地捧起它,将它放置在书架的最外侧,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又看到书架正中间我的优秀教师证书,封面猩红如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荣誉证书”格外醒目,刺得眼睛生疼。
再后来,校长还是校长,施暴的那个男生也依然正常的上课。只是,小包走了,那个被施暴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