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方至,梅雨未歇,正是京城最难熬的时节。一间宅院中,一位贵族打扮的俊美少年正慵懒地卧着,以胳膊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院子里的花草发呆。
“公子!公子!”家仆打扮的人由外面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那位姑娘回信了!”说罢他将一封信置于案上,信封颜色淡雅,还附了一枝芳香四溢的栀子花。
那位公子顿时来了精神,一跃而起。
家仆说道:“不枉公子这些日子的苦心,我就说嘛,这京城里还有哪位姑娘能对我家公子的求爱视而不见呢。”
公子展开信笺,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张黄色的纸,纸上空空如也。他皱起眉头问家仆:“她只交给你了这个?”
家仆见主人不悦,也有些慌张,小心翼翼地说:“是啊,别无他物。这姑娘也真是个怪人。”
公子一手拿着无字的信笺,一手举着栀子花,百思不得其解。
家仆劝道:“公子,不然就算了吧。不过是个缝殿寮的女官而已……”
公子根本不在意家仆的话,一心揣测着姑娘的意图。忽然,他茅塞顿开般点了点头,说道:“栀子花又名‘无言花’,这姑娘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对我表明。越是如此,我越要问个清楚,忠平,备纸墨!”
忠平觉得自己的主人已走火入魔,却也无可奈何。
那之后,公子每日都托人送书信和礼物,但依然没有收到姑娘的任何回音。公子便把那栀子花插在瓶中,茶不思饭不想地对着它出神。每当忠平进来,就急切地问:“那位姑娘可曾回信?”然而得到的总是令人垂头丧气的回答。
这一日忠平又空手而归,却带来了一些情报。“公子,我向缝殿寮的人打听了一下,那位姑娘平素就有些怪异,她非聋非哑,却从不与任何人交谈。”
“是吗。怪不得她送我栀子,正应了这‘无言花’之名啊!”
“恕忠平多嘴,公子为何会对那样的姑娘念念不忘呢?这京城里为您的绝世美貌所倾倒的名门闺秀数不胜数,京城第一贵公子橘少将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橘少将把玩着栀子花道:“浓艳雍容的花朵再好,看多了也不免腻烦。偶尔看到这般清雅秀丽的花,方有出尘绝俗之感呢。”
忠平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公子啊,四季之花种类虽多,公子也不能一味沉迷于百花丛中啊。近卫府那边又来人催问了,前几日公子以‘物忌’为由未去当值,如今都过了好几日……”
橘少将满不在乎的说:“那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吧。”
“公子,您这样我怎么跟夫人交代呢?”
“放心,母亲看到我这副放浪形骸的样子,反而会更安心呢。”
忠平也不好再说什么,气氛有些僵。
橘少将望着满院的花草说:“忠平啊,你看这些花开得多么绚烂啊。可是只要一出梅雨,它们就会纷纷从枝头落下,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了……”
“公子,花明年还会再开的。”
橘少将摇摇头:“明年的花岂会与今年的花相同?就如同人一样,可以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地绵延下去,但每个人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就只有短暂的一瞬。所以啊,必须纵情享乐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明天去宫里告假之后,再去那姑娘的住处,就说我忽染重病,情况危笃。我想她定会前来的!”
忠平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入夜,月华如练。京郊的大路上驶来一辆马车,在一处古刹前停下。忠平将一位白衣姑娘搀下马车,指着寺庙的山门说:“我家公子就在此处。”
姑娘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虽身份低微,却有一种大家闺秀之气。她环视四周:破旧不堪的山门已被斑驳的杂草覆盖,房檐上结了层层的蜘蛛网,像是荒废已久。
见姑娘有些踌躇,忠平解释道:“虽然此寺院破落了些,但里面的僧人法力高强,我家夫人特地请他们为公子念咒祛除灾异。姑娘莫要担心,随我一同进去探望公子吧。”
白衣姑娘将信将疑地进了寺庙,里面气氛更加阴森,了无人烟,只有一处传出朦胧的光。忠平推开拉门,只见橘少将面色苍白地睡在病榻上。忠平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姑娘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见橘少将沉眠正酣,便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一步步地靠近他。借着幽暗的灯光,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那是一张连天神都会妒忌的俊美面庞,她似是被一种深不可测的力量吸引,目光竟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
这时,橘少将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一把握住姑娘的手,将其揽入怀中。大吃一惊的姑娘发出尖叫,推开橘少将的手,退回到房间一角。“你……你要做什么?”
橘少将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凌乱的长发,面带笑意地吟了一首和歌:“衣如棠棣色,主人是谁家?有问无答语,因是无言花。怎么,无言花今日终于开口了么?”
姑娘的恐惧消退后,面露愠色,一言不发地盯着橘少将。
橘少将微微施礼:“姑娘恕罪,只因在下爱慕姑娘情切,姑娘又全无回应,只好出此下策,约姑娘到此一叙衷肠,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姑娘半信半疑地望着橘少将,任凭他说什么都默不作声。
“姑娘为何不做声呢?是有何难言之隐,抑或是……怕人听出你的异乡口音呢?”
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橘少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并非本邦之人吧。”
姑娘咬着嘴唇低头沉思,半晌才开口道:“小女本是高丽人氏,名唤阿里。”
橘少将点点头:“看来我没有记错,我们曾经见过面吧。就在这紫云寺之中。”
“紫云寺?此处是……?”阿里惊愕地环视废弃的寺庙。
“是啊,看来姑娘还记得。这紫云寺因妖物作祟,已废弃多年了。我自记事起就住在这寺中修行。记得我八岁那年,高丽有位著名的‘人相见’随使节来朝,王子皇孙、达官显贵都纷纷邀他观相。母亲也暗中将他请到此处为我观相,记得他还带了一个女儿。”
“正是家父。”
“令尊身体可还康健?”
“已于三年前亡故了。”
“真是遗憾。记得当年令尊言我命带煞气,有早夭之相。唯有精研佛法,静心清修,方可化解危难。”
阿里端详着橘少将的面容,眉头深锁:“看来公子并未照做吧。公子今日约我到此,只是为了叙旧吗?”
“实不相瞒,我想请姑娘再为我观相。”
阿里连忙将视线从橘少将脸上移开:“小女不懂观相。”
“那么姑娘方才观看我的容貌时紧皱双眉,又是何故?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院中明月高悬,一阵风过,树影婆娑,似在倾听两人的谈话。
半晌,阿里才缓缓开口:“公子想让小女观相,以知晓自身命运,然而知道了又能如何?命由天定,无人能够撼动半分。就如小女所在的缝殿寮,乃是司缝纫、染色之职。何种染料染出何种颜色,都是注定的:红花染红,栀子染黄,蓝草染蓝,乌桕染黑……染工只是让它们呈现出原本的颜色而已。观相师亦是如此。只能预见,却无法改变的命运,公子当真要知晓么?”
“然而世间的色彩却是千变万化的。由自然中萃取的颜色,经了染工的手,可以幻化为千百种不同的色彩。人的命运,不亦是如此吗?”
“既然公子说到这里,请容小女讲讲自己的故事吧。家父本是我朝一等的观相师,因指出国君之弟有虎狼之相而遭其记恨,为避祸患借使节出访之际随行。未料途中遭遇风浪,母亲与弟弟均葬身鱼腹。我与父亲几经周折终于来到贵国,不久便听闻我朝中发生变故:国君之弟篡位自立,局势动乱,民不聊生。我们有家难归,只得客居异乡,寄人篱下了此残生。我常想,如果父亲没有观相的能力,至少可以一家团圆在故乡生活,不必沦落到这般背井离乡的凄凉下场。”
“所以姑娘便对世间之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言不语也是为了趋避祸端?”
“言语纵使不会招致祸端,也无济于事。就拿公子来说,倘使我言出公子的宿命,公子便会听从我的规劝吗?”
“愿闻其详。”
“前几日我托人交与公子的栀子花,公子可知其意?”
“栀子即无言花,姑娘明知在下所求,却不愿明言。”
“此为其一。栀子之实可染黄色,寺庙中的经卷与僧衣即是由此染成。公子血统尊贵,却命犯魔煞,必须出家了却尘缘,方能逢凶化吉。”
“……还是,一样的命运吗?”
阿里点头道:“公子日后应了断尘世间的情爱,一心向佛。”
“了断尘世间的情爱吗?”
“定当如此。”
“如若不然呢?”
“如若不然……”阿里仔细端详着橘少将的面容,渐渐露出一种惊骇的表情。
“死?”
“更甚。公子会以极其痛苦的方式死去,且死后无法成佛,将坠入鬼道,进入万劫不复的轮回……后面的种种,凭小女的力量就看不真切了。”
“横死,坠入鬼道,万劫不复的轮回……”橘少将低声地自语,忽然又似豁然开朗般地提高了声音,“那又如何呢?月色如此美,栀子花开得如此香,良辰美景,难道就要辜负吗?”他跨步走到阿里面前,贴近她的脸庞。
“公子,你,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阿里,你可曾为自己观过相?你可知道自己今夜,会与一个将堕入鬼道的男子发生怎样的故事么?”
说罢他揽住阿里的腰,褪去她的外衣,抽掉她的衣带……
窗外的风住了,斑驳的树影也伫立不动,只有月光,魅惑地透过窗棂,将清辉洒入屋内。
橘少将在一股醉人的清香中睁开了眼睛,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是他尚为人时的事情,明明已经过了很久,一幕幕却如此清晰。
最近总会有从前的记忆时不时地冒出来,可能是梅雨季节的缘故吧。他隐约记得,那是他死去的时节。
橘少将微整衣衫,循着清香走到门前的栀子树下,深吸一口气。
“是因为这花香么?那个栀子一样的奇女子,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吧。她所说的万劫不复的轮回,究竟要持续到何时呢?”
山吹の 花色衣 ぬしやたれ 問へと答へず くちなしにして
――素性法師『古今和歌集』
(注:栀子在日文中的读音クチナシ,意即无口,因栀子果实成熟后不会裂开口得名。在和歌中常用来借指人不说话,是一种风雅的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