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京四条大路上,有一座壮丽豪华的宅邸,那是曾经的西宫左大臣之宅。左大臣本是先帝之幼子,虽自幼被降为臣籍,但得到重臣支持,一度官至左大臣。一时权倾朝野,坐享广厦豪宅,成群妻妾,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但好景不长,未几便因位高权重遭到朝廷忌惮,以谋反之罪被流放荒岛。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左大臣宅由门庭若市变为门可罗雀,向时与其亲厚的王公贵族都对其家人避之不及。家中女眷起初还苦等主人归来,眼见年深日久,主人归京无望,未免各谋生路。偌大的家中只剩了一位妻子和年幼的三个子女。就在人们担心这孤儿寡母如何熬下去的时候,宫中传来了意想不到的传闻。
“听说了吗,近来宫中屡有‘物怪’作乱,扰得人心不安,主上也御体欠佳,都说是西宫左大臣的冤屈所致啊!”这已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话题。
“我听说主上为左大臣左迁一事甚是后悔,有意退位,将皇位让于左大臣呢。”
“此事当真?但主上不是已有两位皇子吗?”
“皇子尚年幼,主上其他的兄弟又都已去世,我看皇位非左大臣莫属啊。”
“如此说来,那位‘山吹夫人’终于苦尽甘来了啊。”
“山吹夫人?”
“她是左大臣的正妻。原本只是藤氏末流的庶女,因相貌出众被已过中年的左大臣相中,纳而为妾。然而幸运的是因其年轻,待到左大臣诸位妻妾离世的离世,出走的出走,她便坐上了正妻之位。”
“如果主上真的将皇位传予左大臣,那山吹夫人岂不就是中宫娘娘!?”
“正是如此,所以坊间也有传言说左大臣几位妻妾的去世是山吹夫人所为。”
“不会吧,我可是听说那位夫人温柔娴静、与世无争呢。”
“年轻人,切记人不可貌相啊。你们知道她何以得了‘山吹夫人’之名?”
“定是因为如山吹花一般貌美?”
“只答对了一半。你没听过那首童谣吗?‘山吹花开七八重,有华无实空余悲’。山吹花虽占尽雍容华贵之美,却只开花不结实。山吹夫人虽受尽万般宠爱,膝下却无有一子半女,这是她作为正妻最大的危机。”
“这倒也是。自从左大臣的妻妾去世后,她们所生的二子一女都成为了山吹夫人的养子呢。”
“如果左大臣登上皇位,山吹夫人不仅是中宫,连太后都有可能当上呢。你们这帮年轻后生,可不能小瞧了女人的深谋远虑啊。”
夜幕垂下,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仍没有停歇。
此时的左大臣宅虽依旧冷清,但已不如向时一般凄凉。人们听说左大臣即将归京的传闻,纷纷上门拜谒山吹夫人,荒废的旧宅又焕发了生机。院子里又出现了女房们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她们正为了主人的归家而打扫。左大臣的两个儿子正在后母山吹夫人的调教下习字,小女儿则在一旁拍球玩耍。
小女孩突然手一滑,将球滚进了院落,她便也追着球跑到了院子一角。球滚到一个男子脚下,男子弯腰捡起球递到小女孩手中。小女孩怔怔地望着来人,那是个俊美异常的白衣少年,衣袖间飘荡着一股清雅的香气。山吹夫人应声而出,远远望见来人,神色有些惊慌。“敢问公子前来有何贵干?”
少年冷笑一声:“既然是同道中人,又何必装糊涂呢?”
山吹夫人也不再遮掩:“橘少将是吗?身为鬼怪还要起个公卿的名字,真是怪事。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去西边的厢房看看吧,屋里多得是,前几日到了夜里就吵得人无法入睡呢。怨念太深,怕是无法成佛,成了地缚灵吧。”
“那几个死灵早已被他处理掉了吧。”身形瘦长的大公子闻声从书房中走出。
矮胖的二公子也说道:“怪不得这几日安静了许多。”
小女孩抓住橘少将的手:“那么叔叔还想找什么呢?”
母子四人目露凶光地向橘少将逼近,此时屋内的女房和家丁们也都应声而出,将橘少将团团围住,他们的眼中都闪着异样的光芒,在月光下形同鬼魅。
橘少将皱了下眉头:“……付丧神么?”
“山吹夫人”上前一步道:“你这野鬼,倒有些见识。”
橘少将苦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一堆废旧的器物,年深日久成了精怪而已。我来看看你们的真身吧。”他指着大公子和二公子:“伞和茶壶。”又摆弄一下小姐头上的铃铛,“你是铃铛的精怪。你们这些么……”他环视四周的女房和家丁,“石灯笼、火把、马鞍……”最后他将目光转向“山吹夫人”,盯着她光滑莹润的肌肤说:“你……对了,是镜子吧?”
“既然被你识破,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吧。”“山吹夫人”自我介绍道,“如你所言,我是镜御前,那边是骨伞和釜之丸,这个小姑娘是铃姬。我们在此处居住百年,吸天地之精华成为了付丧神。”
橘少将环视院落,由付丧神的法力修饰一新的院子突然变回了破败不堪,荒草丛生的样子。“厢房里那些死灵便是左大臣的妻妾和子女吧,可是你们干的好事?”
“与我们毫无关系!付丧神可不像你们这些鬼怪,我们从不做害人性命之事。”
“料想你们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付丧神只是低级的精怪,充其量像这样变为人形,用恶作剧吓吓人而已。”
“你……”骨伞和釜之丸气不过,冲上前来,被镜御前拦住。“他说得没错。”她看向橘少将,“你既知道此事与我们无关,为何深夜到此寻衅滋事?难不成你这孤魂野鬼竟也想冒充阴阳师斩妖除魔吗?”
橘少将摆摆手:“我对你们没有兴趣。我只想让你们将山吹夫人的魂魄交出,那是在下的猎物。”
“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从我们的家中滚出去!”其他众精怪齐声喊道。
“这样吗……我本来不想跟你们这帮乌合之众动手的……”橘少将将衣袖一挥,瞳孔中泛出了血红,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变为了银白色,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且慢!”镜御前见形势不妙,连忙阻止橘少将。“你随我来,我会将此事解释清楚。”说罢便在一众精怪担忧的眼神中带着橘少将走入了厢房。
“你听好,山吹夫人的死灵并不在此。因为……她并没有死,而且,也永远不会死。”说罢,镜御前拿出一面铜镜,里面映出了一张一模一样,却满面愁容的女人面庞。
“这是……?!”
“如你所见,镜御前即是山吹夫人,山吹夫人即是镜御前,我们已然融为一体。所以只要我存在一天,她就将作为我镜中的反影,永久地存在下去。”
“付丧神本是无害的灵物,何苦要这样折磨一个人类女子?”
“折磨?你错了,我是在保护她。你可知道那些女眷是如何而死吗?她们乃是死于‘生灵’的诅咒。”
“生灵”是与“死灵”相对的概念,指的是人活于世,其灵魂却脱离肉体自由行动,如死灵一般诅咒别人。通常需要有极强的怨念才会导致“生灵”的产生。
“谁的生灵?”
“自然是西宫左大臣,近来宫中的怪事阁下不会没有耳闻吧?还不都是左大臣搞的鬼。”
“是左大臣的生灵所为?”
镜御前叹了口气,把铜镜放在一旁,仿佛是对着里面的山吹夫人讲道:“我们在这间宅子里太久了,看着那孩子出生长大,太了解他的为人。左大臣是先帝的七皇子,母亲出身卑微,却恃宠而骄,在其子幼年时便以其天资聪颖为名,向先皇进谏废长立幼。因此遭到其他嫔妃嫉恨排挤,不久便卧病而亡。其外祖父见形势不妙,将七皇子降为臣籍,才避免一难。
七皇子元服后,出落得光彩照人,有能力,有才学,却没有成为人君的器量。他对其母之事,以及自己被降为臣籍之事始终心怀不满,即使在其外祖父家族的帮助下升任左大臣,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奢华生活,仍不能浇平他心中块垒。他越是在人前极力克制,胸中郁结越深。每每入夜,另一个灵魂便挣脱了肉体的束缚,恣意妄为,甚至出入皇宫图谋加害主上。谋反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如此说来他怨恨的对象应是朝廷,何至于诅咒妻小呢?”
“那也是个可怜人,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帝王之命,空有英俊容貌却命中无子。”镜御前又拿起铜镜,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世间怎会有如你一般傻的女子。别人取笑你‘山吹花开七八重,有华无实空余悲’,你便真的心怀愧疚,愈加虔心侍奉夫君。却不曾想到‘有华无实’的是你的夫君吗?”
“左大臣没有子嗣?那……那三个孩子?”
“自然是他的妻妾与别的男人所生。我想他是最清楚的,但家丑不可外扬,对他而言最大的丑事,莫过于娶了一屋子妻妾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他表面上越是对妻妾们和孩子们百般疼爱,内心的痛苦就越深,日益深重的痛苦又召唤出了生灵。即使身在遥远的流放地,也能日行千里将背叛他的女人及其子女诅咒而死。我们目睹了她们临死前的惨状,顿感人比我们鬼怪恐怖得多。”
“那么山吹夫人呢?”
“她年轻貌美,即使暂时未遭毒手,迟早会被猜疑心重的左大臣害死。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以这样的形式,永久地保护她。”她拿起镜子,“她是第一个让我想保护的人。我映照过太多女人的脸。看着她们从娇嫩的少女,变为柔美的少妇,再变为苍老的妇人。看过她们娇羞的、哭泣的、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却从未见过这般纯净美好的容颜,不因丈夫的风流而嫉妒,不因其他妻妾的羞辱而怨愤,不因家境困顿而愁眉不展。我看得痴了,分不清她是我,或者我是她,只想一直与她同在下去。橘少将,听闻你从前也是人,也曾尝过人世间的爱恨悲欢吧,又何苦为难于我呢?在一个情字面前,无论人、鬼、神,或是妖,不都是一样的吗?”
说罢她以手指轻抚铜镜中的容颜,里面的女人神情悲怆,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橘少将见状轻叹一声,拂袖而去。
几日后,朝廷集结了阴阳寮中所有法力高强的阴阳师,终于击退了作祟的生灵。天皇因御体欠安,宣布退位成为上皇,让位于年仅七岁的皇子,朝廷的实权由皇子的外祖父一族牢牢把控。西宫左大臣在流放地听闻此消息,口吐鲜血,不治而亡。
上皇感念兄弟之情,欲将其妻小接入宫中妥善安置,却再也找不见山吹夫人和几个孩子的身影。有人说山吹夫人带着孩子出家去了,有人说她们被强盗掳走,还有人说她们冻饿而死,化为了厉鬼,世世代代诅咒天皇家。总之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这一家人的故事像世间所有的传说一般,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
七重八重花は咲けども山吹の実のひとつだになきぞ悲しき
——兼明親王『後拾遺和歌集』(巻十九・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