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城随笔——清明

(四年前的存货了。彼时还没有这场风雨,现在风疏雨住,回看来路,更多的是温暖。站在四十岁的岁首,念念不忘的还是孩提时的岁月。把它搬到这里,希望你能看到。)

        淅淅沥沥的小雨毫不停歇,似乎在我耳边呢喃:清明都过了,清明都过了……而在自己混沌的内心里,清明真的过了吗?

        细数也有二十多年未曾体验过鹤城的清明。所以呢,这么多年的清明我在哪里?在为人妇,为人母,为异客。我的清明,当在那商山洛水,在那清新的风里,在那湿润的雨里,在那甜甜的槐香里。

        因为家族庞大,所以那时我们家的清明现在想来也是声势浩大。为了便于所有人集合,我们的清明大都选在正清明的前一周周末。即使这样,当天还是免不了下点小雨的,还是会让你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感觉。

        鹤城的清明很有趣的,作为小孩家,早在年净月满正月过完后,我们可能就开始期待这天了。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山区农村的重男轻女思想还是很严重的,女孩不管如何讨人喜欢,能跟着祭坟的寥寥无几。感谢我的爷爷,以一族最长的辈分,再加上对我的喜爱,多次带我行走在祭坟大军中,让我得以在童年时感受那份新奇与自豪,在成年后对鹤城仍留一份美好与怀念。

      这天清早,家里的男主人早早就开始准备祭奠用品了。在我家,基本都是爷爷早早起来开始准备。经济原因,我家一直都是用土黄色的草纸祭奠,即使是挑在杆子上的“纸耙(谐音)”也是灰黄的颜色,虽然没有昂贵漂亮的白纸,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虔诚。爷爷首先会制作烧纸。先按坟头数量留好纸耙的纸,剩下的纸都做成烧纸,内心里是想把尽可能多的“钱”送给老祖宗。爷爷把80×80左右的大纸裁成四张小正方形,就这样准备上厚厚的几沓,接下来就开始“印钱”了。这时找上各种面值的人民币,拿一张轻轻平放在裁好的一沓烧纸上,然后左手压着钱的左边缘,右手举的高高的,手掌使劲贴着左手边快速拍在钱上,再压实了从钱的表面上向右划过,一张钱就印好了。这还没完,接着刚才虚拟钱的一边继续印下一张、下下一张……直到整沓纸最表面那张全部印满钱才算好。爷爷印钱很讲究的,虽然经济一般,但是这事绝不马虎,非常虔诚。他总是让我提前出门借面值大的钱回来印;总是各种面值都会印好多;总是在印钱时贴线对缝,避免印的钱“缺损”;总是在印时手掌抬到不能再高,迅速使出很大的劲拍下去,似乎劲大了钱就印得好……印完钱,爷爷就会把各种面值印好的“钱”都取出来些组成一份烧纸,只要把它们先整理成整齐的一沓,再用两手在这沓纸表面划着圈把一沓纸均匀搓开,让纸从表面看变成接近圆形,对折后像把扇子就好了。爷爷就连划一沓纸时都划得非常均匀,相邻两张夹角必须大小相同。这样印好几沓烧纸,才终于到了剪纸耙的时候。

        “纸耙”其实就是用草纸剪出来长长的纸条,把一撮的一端扎起来绑在细长的竹竿上,插在坟头上纸条们会飘起来的东西。一般的纸条长短大约六七十公分,风只要轻轻一吹,它们就在竹竿一端飘舞,像风筝长长的尾巴在风中舞蹈,风筝的那头仿佛栓在了祖先手上;东风吹过时猎猎作响,又仿佛旌旗在战场飘扬,向世人宣示这个家族的荣耀。爷爷可算的上是个能人。他会剪好几种纸耙,有简简单单长条状的;有上小下大孔洞相连蜂窝状一大簇的;有布满了孔洞,展开造型像迷彩越野网格布的;还有短短的纸条相接,每相邻两段不剪透,每一段首尾相接连着下一段的……辈分或是心态原因,爷爷会剪的好多种花形到其他年轻人那里已经变成简单省时的一种,以至于我们家的纸耙虽不是白纸做的,但仍是代表着历史,代表着传承,是最漂亮的,是举着它必须昂首阔步的。

        一切就绪,我们的队伍就快要出发了。一个大家族最少每家出一个大人祭坟,再加上家族里的三岁以上的小男孩,队伍轻轻松松将近三四十人。那时没有电话,因山沟里居住是带状分布,所以常常是沟垴的人一路走一路约人,到沟口时队伍就浩浩荡荡了。大人们拿着烧纸香烛,小孩们或举或扛着纸耙,还有人带上了自家做的凉面,按照事先约定好的祭坟顺序出发了,场面盛大又壮观。走在这样的队伍中,好像也特别地有底气,这可是流着相同血的一家人呀!那时的我总是最神气的。每每在路上我都会高高举起竹竿,让自己的纸耙高高飘扬在队伍中,自己则昂首挺胸,人也仿佛因为这纸耙骄傲了起来。因爷爷的关系,我总走在队伍的前头,高举着纸耙,顶着唯一的女孩身份,用自豪应对擦肩的一拨又一拨祭坟大军。现在想起来,那种走路带风的感觉可真是妙极了!

        因以前年代久远地广人稀,所以我们家的祖坟离村子很远。一路上会遇见很多祭坟大军,除了我们的辈分、威望和气势,除了别人恭敬的“老祖宗”“二爷”“二大”……等称呼,就只是白花花灰蒙蒙的一大片各式纸耙,就能让别的队伍艳羡。只记得有一年村里另一户人家专门蒸了清明的“燕雀”馍,馍做成小麻雀样子,大小比真正的麻雀身子还小很多,身子小巧玲珑,椒豆做的小黑眼睛活灵活现,只扫一眼就会让人顿生爱怜。十几个小鸟馍插在扫帚棍上边走边晃,活像一群鸟儿在枝头舞蹈。这是我们的队伍里没有的,好像刹那间那种优越感就消失了。而等下一拨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恭敬的问我们好时,那种自豪感又油然而生。试想,走在这样的一群男性中,举着只有辈分高的老人才会剪的纸耙,哪个女孩不会感受到家族的自豪和荣耀?

        在山区季春的时节,踩着泥泞的小路,穿过返青的一块块麦田,穿过那些黄色的油菜花,金色的蒲公英,粉粉的桃花瓣,再跳过清凉的小溪,细细的雨丝亲吻着脸庞,常让你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来到坟前,晚辈们纷纷按辈分长幼有序呈品字形跪下来,长辈在前晚辈在后自动排列。爷爷这时就召集几个小家庭的代表到坟前点香烧纸,还有的人家这时会在坟前献上自己家做的凉面,用意可能是通过凉面,让祖先首先感受度过寒冬后这清凉、美妙、富足的生活。待纸钱的火苗耗尽,薄薄的青烟袅袅时,我们就可以跟着长辈一块磕头了。仪式完毕,长辈们把贡品凉面分给我们这些孩子,每人一口,希望祖先的美德和功绩能随着贡品带给后辈儿孙。那自家面粉擀的凉面可真香啊,它们在筷头颤动着来到你面前时,不只是香辣酸爽劲道的口感,更是平时威严古板的男性长辈亲自喂你带来的欢喜。接下来孩子们就在大人的带领下在坟头插上自己的纸耙,献上自己的哀思。常常最漂亮的纸耙、平时表现最好的孩子会允许他把纸耙插在最重要的坟上,谁说这不是一种嘉奖呢?

        这样的流程在每一座先祖的坟前重复,却没有人感到乏味,甚至我们小孩家还希望一直上坟到天黑呢!

      每一处结束后,队伍中的人会三三两两的开始回家去准备下一处的东西。爱干净的人会在上大路前先蹭干净脚上的泥巴,在溪边的草丛里来回蹭蹭,露珠和雨滴就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人跺跺脚甩掉大泥巴,再用石子刮掉小泥巴就是可以了。性急的人甩开大步头也不回,全然不管身后留下的一坨坨湿泥。小孩们通常因为乱跑,两只脚底的泥巴都可以脱模了,一不小心甩泥巴时会把鞋子一起摔进溪水里,换来一阵臭骂和笑声,他自己则红着脸捞起鞋飞快穿上,一溜烟跑回家,生怕慢一会就不再带他。

        在这途中,常有勤快的人顺带走到自家田头,看看麦子长势如何,前一段时间锄的草上来没;也有人三五一拨边走边对别人家的庄稼评头论足;还有我们这些小家伙,要不就是拿个棍戳戳小溪里的蛤蟆卵,要不就是上树折杨树枝做哨子,折柳树枝做“燕雀”,玩得兴起时一抬头,大人走远了,赶忙慌慌张张撒腿追上去……

        中午十二点左右,祭坟基本就结束了。这时候回到家,香喷喷的凉面也就等着下肚了。鹤城以前的清明讲究吃凉面,据说以前人穷,这天能借着祭祖吃顿白面可是享福了!而且气侯逐渐变暖,过了清明,也就预示着快要享受夏天了,根据时令,凉面就可以上桌了。妈妈常常为了面条筋道,和面时加上一点碱面,面团和得硬硬的,面条切得细细的,下出来再用山泉水过几遍,做出来的凉面就金黄劲道,再浇上自家的油泼辣子柿子醋,撒上几撮新摘的春小蒜,最后泼上香喷喷的菜籽油,绝对胜过春天所有的美食。吃完这碗凉面,这年的清明才算圆满。

        转眼鹤城这样的清明已离开我二十余年,我也离开鹤城十多年了。可是这样的鹤城,这样的清明又何曾离开过我一刻?

        清明复清明

        鹤城雨婆娑

        怎知他乡处

        槐米岁岁多

        戊戌清明后,夙夜难寐。谓我何忧?谓我何求?怎一个思字了得。是年过而立,东风何徐?又跬步实多,千里难觅。近日得雨,夜归恰迎槐米香,润如商山吾乡,清气萦怀。但得净土焚心香,料不输男儿。惟研墨执笔,怀乡矣。列祖如是,不肖鲲上:惟燕雀?安鸿鹄?余列庇,著襟履第,以复吾楣。文代酒,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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