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早起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挣扎着离开那粘人的床,顾不得胡乱擦两把脸先推开窗户看看外面的天气情况,还好是个晴天。
前几天和父亲约好这几日要去给祖父上坟,这两天一见到父亲就问我:“啥时候给你爷烧纸起?眼看都清明了……”我们当地的习俗在清明节前后给逝去的亲人扫墓、栽树、培土、奠酒、烧纸等以作纪念。恰是清明当日不去上坟,这一天的时间是留给祭拜轩辕黄帝的。
吃罢早饭,开车从家里出发顺着公路向老坟的方向驶去。这些年搞开发村里的耕地都被征了去做了工业用地,老远我就能记得哪一片曾是我家的地,父母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我还依稀记得,玉米收获时还有我们兄妹俩疯跑疯耍的模样。田边静静流淌的便是沮河,如今也不见了当初隽秀宁谧,委屈的蜷身于水泥堤岸之间。
过了桥行至山前,道路变窄,我便把车子停在一旁,和父亲步行上山。父亲在前,我紧跟在后面。父亲忽然转头问我:“你对你爷还有印象么?”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说:“爸,我爷没(去世)的时候你多大了?”
“噢!忘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你,那个时候我才15岁。”父亲说着自己也笑了。
父亲上个月刚过了64岁的生日,他的父亲离开他也有50年了。那个时候的他是怎样生活的呢?说起爷爷我全无印象,又怎么可能有印象呢!父亲用脚踢了踢草丛里四处散落的一颗干瘪的野果,自顾自地说:“这是橡子,能喂猪。”又转过头来跟我说:“那个时候,家里养了一口猪,我一天放学就上山打猪草、拾橡子……”
那个时候父亲才十二、三岁。爷爷跟父亲说,到八月十五杀了猪,卖了钱给父亲到供销社买的确良做一件衣服。所以父亲对喂猪的事很上心。谁曾料到临近中秋节那口猪病了,奄奄一息,祖父连忙去店头、双龙、仓村为这口猪寻医问药,却不见好。终于有一天猪不见了,那个时候大概1968年吧!家里丢了一口猪这样的事情给家里造成的打击远远超过这几日美国股市“熔断”四次。全村的人都被动员了起来,起码半个村的人都直接参与到寻猪的行动中来,结果,确是没有结果。那头猪的丢失,不仅仅是父亲的新衣服没了着落,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了着落,更是一家人希望的丢失,我知道我单薄的文字无法准确精细地描述一家人面对生活的绝望。
“后来,你知道后来咋了么?”父亲又一次提问打断了我对那个贫穷家庭担忧的思绪。“后来怎么了?”我机械的接道。
谁知道,那口猪自己拖着有恙的身体从圈里逃了出去,不知道怎样在山里踅摸了什么灵丹妙药,硬是在山里混了月余又乖乖地回了家。这下,希望就回来了。猪又养了两个来月,比以前还要壮实些许。腊月二十六,爷爷赶着猪一大早就去赶这一年最后一个会(赶集)。爸爸干完活就冒着寒风站在硷畔上望着店头的方向。中午时,村里的代销点和供销社的人一起来村里卖年货。有白糖、带纸的糖果、副食等,还有几尺布料。劳作了一年乡亲们攥着皱巴巴的毛票眼巴巴的看着那几尺布料,瘦弱的孩子直勾勾看着带纸的糖果直咽口水。父亲也早早的凑在跟前,眼珠子盯在布料上就没离开过。结果要布料的人太多,要买的人每人分半尺一尺的也不够做衣服啊!最后达成统一“抓阄”来卖。谁抽到带有记号的签,谁拥有购买权。
“你抓到那个阄没有?”我的好奇心也上来了。“做签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趁人不注意我偷偷藏一个有记号的阄在手心里……”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咧嘴就笑了。
拿到了可以买布的阄,可父亲却没有买布的几块钱。腊月里天黑的早,日头刚过头顶,天就冷了起来。买完东西的乡亲们都各自回家,只剩下一些孩子还在看着糖果,咽着口水。父亲一遍一遍跟代销点和供销社的说:“我大(爸)去店头卖猪去了,回来就有钱,一百大几十斤的大肥猪呢!能卖不少钱”。说这话之前父亲已经往村口的桥头奔跑了好几回。可就是不见祖父的身影。供销社的人打算把剩下的最后一块布料卖给其他人,父亲死死地拦住不让卖。不断强调他作弊得来的阄的合法性和不容挑战性。好说歹说才让供销社的人多留一会儿。当祖父蹒跚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的桥头时,父亲一下子就跑了过去。“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大!你咋才回来么?供销社的人让我挡住不能走,我拿到了买布的阄……”“我给你买了一块钱的糖,还给你买了一轴子炮(一轴子:不晓得什么计量单位,炮:鞭炮),还买了几斤白面,给你包饺子,给你蒸白馍。”
父亲说到这里,早已停下了脚步,眼看着桥的方向。那里,曾经供村里人进出的小桥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远处一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大桥。
如愿以偿,在那个新年里,父亲穿上了新衣服,也吃上了饺子、白馍、糖果。这是他印象里过得最幸福的年。之后,没几年祖父因病去世,15岁的少年稚嫩的肩膀便挑起了整个家。再后来,父亲被供销社招了工,和母亲结婚,有了我们兄妹二人。
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供销社后来衰败下来去,父亲中年失业,做生意又失败,东奔西走勉力支持这个家。
在祖父陵前,父亲一丝不苟的要求我给祖父奠酒,却不让我点香烧纸。说是怕引起山火,叫我把买的冥币给祖父洒在坟上。自己拿起一沓冥币去了大伯坟前。
下山时,父亲指着爷爷陵前的的松树说:“你看,我给你爷栽哈地这树长地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