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剑


斯年从千机阁回来时,奉剑已经将光明峰上的积雪翻了个底朝天。

青鸾,你说我要是掀了这绝影崖,师尊会不会关我千八百年?

奉剑从小到大但凡被关禁闭,斯年必定亲自监督。

心知剑子恐怕求之不得,青鸾垂眸,恭敬地站在解剑石前。

光明峰乃是这绝影山禁地,除了峰主和剑子无人可踏足,青鸾也就无法拦着剑子在峰顶胡闹,只道,峰主与浣花仙子结为道侣乃是喜事,剑子莫要胡闹。

这话刚落地,奉剑便收了笑容。引动灵力,手中练习用的木剑当下覆上了一层玄光。

这下扬起的雪更是纷纷扬扬,斯年站在山腰,顺着浩荡的灵力波动望向山巅,就见一片雪白挡住了绝影崖亘古不变的炫目霞光。

斯年心中一叹,下一秒,奉剑便感觉自己被人执住了手腕,立时转身看向身后。

方才冷冽的表情瞬间化成了委屈,眼神湿漉漉的,让斯年不适时地想起那只一直养在身边的猫儿。

你不是要和那什么什么仙子搭伙过日子了么,还回绝影崖作甚!

这一听就是气话了。看着奉剑气鼓鼓地嘟起嘴,斯年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这反应,和他预料的倒是分毫不差。

别闹了,没有什么仙子,我已回了亲事。

执剑的手僵在半空,奉剑把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当下把剑掷到一边,反手便抱了上去。

镜海派长老与天门峰主,同样惊才绝艳,本来是再登对不过的亲事,到头了还比不过剑子的一怒一嗔,早就预料到的结果,青鸾一哂。

整个灵界的人都知道,绝影峰峰主斯年修道多年却未曾有过道侣。

整个灵界的人也都知道,斯年唯一的弟子奉剑是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姑娘,也不知为此拒了多少仙子的帖子。

想当年,斯年携一稚子登千机阁,为其请绝影峰剑子之位。

门主赤茔托着下巴,将大殿上站着的人看了个仔细。

斯年银发高束,衣冠胜雪。怀中抱着的孩子满脸稚气,兀自睡得恬静,几缕黑发散落在白衣上。二人皆双眸禁闭,有种奇异的和谐。感到赤茔的目光,冰雪般的男子露出了笑来,他在女孩的耳边唤了声,奉剑。

就见那黑发的女孩,和与她面庞相贴的银发男子同时睁开了眼。斯年左眼和女孩右眼中的五芒星,泛着幽幽的紫。

五芒星印,六劫九难之命数,一生友叛、亲离、情孽,九死一生,求而不得。

犹记二人初见,星河漫天。

斯年执着罗盘寻找世间第二个天煞命格。见到奉剑时,她正被族人捆缚在木桩上。

那孩子满目的薄凉,冷眼看着父亲往火把上浇滚烫的热油。待到看见斯年与她如出一辙的五芒星时,才多给了他几分目光。

你活到这么大了啊,比我幸运。她说。

那些凡人自然看不见斯年,见奉剑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更是满面惶然。

眼见那烈焰将要烧到奉剑的衣摆,斯年指了指身后背着的长剑,道,我缺个捧剑的丫头。

奉剑又盯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道,找的什么破借口。

只要稍稍靠近,全身的血液就会因为本能的信赖与亲昵叫嚣着沸腾。

说什么缺个捧剑的丫头,不过是缺了一个人来一起对抗这注定孤寂阑珊的宿命。

奉剑想着,丫头也罢,师徒也罢,终归要努力陪着他。

因为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身负这样的命格,一个人,可要怎么活。

浣花仙子大抵是所有被斯年拒绝的女子中,最执着的那一个。

据说,天门使者退回去的帖子前脚送到镜海派,浣花仙子后脚就递了拜帖。

奉剑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炸了毛,和她怀里被她失手掐痛的白猫一个模样。

像是被踩了尾巴,斯年勾起嘴角,无奈地看着奉剑攥着他的袖子,凶巴巴地打发走了那位苦着脸询问斯年几时有空的弟子。

就算做着胡闹的事情,绝影峰剑子仍旧一身贵气逼人。传信的弟子比她要高上不少,奉剑微抬着下巴说话,倒是让高个子感到了压迫感。弟子不敢抬头,垂着眼只能看到奉剑的肩膀以下。白衣,红襟,黑发,极致的色差,一个慌神,奉剑已拉着斯年走远了。

这下要怎么复命哟。

赤茔做了那么久的门主,惯会处理门派关系。

镜海派那边不能没个交代,奉剑的性子又硬来不得。

想着那个在斯年身边乖巧的像只猫儿,转过身就张牙舞爪小兽似的女孩,饶是赤茔一向稳重,也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赤茔对着斯年那张冰块脸,沉吟了半晌,徒弟不是这么个养法,哪天你不在了,这丫头不得生生拆了我的千机阁。

斯年本想说绝影峰早被她拆了八百回了,话到嘴边就成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又不是拦不住她。

赤茔气结,心说重点是这个吗,反正到时候也没你什么事了你当然不愁。

再想开口,眼见斯年那张脸晴转多云,把话咽下大半,只嘱咐一句三日后宴请镜海派务必出席云云。

早知道会这么为难,最开始就该听他的直接放养那丫头。如今这样对谁都不好,看顺眼了就养,养大了再潇潇洒洒地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斯年转身走出大殿。

赤茔在背后啧了一声,见那银发白衣之人逆光而立的背影,一时间想起往事。尘封已久的情绪扑面而来,赤茔侧着身倚在座上,心下涩然。

天煞命格,注定了的一生求而不得,从来都是可怜人。

天门七峰呈环绕之势,中间的千机阁建于碧波湖上。斯年与赤茔谈话的间隙,奉剑便独自等在廊上。

往常斯年总不许她在绝影峰以外的地方睁开眼,这次下山,奉剑牵着斯年的手,软了声求了一路,那总是认输的师尊便许了她来这碧波湖赏荷。

本是好心情,不期然赏花却想起了美人面。奉剑身量娇小,本是扒着雕花栏杆,凌空看水中的莲花鱼影,甫一想起浣花仙子,手劲一松便顺着栏杆跌下来,落到一个沁凉的怀抱里。

作甚又不高兴?

奉剑把头埋在斯年的胸前,嗅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

除了我,没别人。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斯年却听懂了。原本有再多的不虞,此时也耐下心来哄她。斯年伸手替她将垂在耳畔的碎发细致地拢好,指尖轻点,极尽温柔,除了你,没别人了。

除了你,再没有人会以我变脸为乐。

除了你,再没有人会对我有这样孩子气的占有欲。

除了你,再没有人会让我如此疼惜、不舍。

斯年知道,同负天煞命格,奉剑与他一样,皆是天性薄凉之人,遭情孽时却又难得情深。他知她对自己抱有何种情感,师徒逆伦,所眷非人,那样的患得患失最是让人小心翼翼、卑微如尘。

就是这样才舍不得,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样的感情,比亲情更依恋,比友情更长久,比爱情更坚贞。

奉剑已安下心,想起自己刚刚的作为,羞得不肯从斯年怀里出来。

斯年心下觉得好笑,干脆将她打横抱起,也不御剑,沿着山路一步步上山。

奉剑从他怀里伸出头,碧波湖里荷花开得正好,斯年抱着她从河边信步而过,乍看上去仿若步步生莲一般。

那湖水远观十分浅淡,此时再看,却觉湖面若镜,深不见底。凝神望去,眼前霎时起了一阵迷雾。

传言,千机阁下碧波湖,可观世间万事,可览沧海桑田。

耳边似有滚滚的雷声自天边传来,乌云一层层堆叠,几乎掩去所有的光亮。那一片汪洋早没了往日的沉静,浓稠的黑暗一点点浸染,只有在飓风掀起滔天之浪时才依稀可见最初的湛蓝。

雷声愈来愈近,随之而来的是光柱粗的紫色闪电,闪耀的电光照亮了死寂的海面,浓雾在劈啪作响的紫光中消散,渐渐露出了雾气背后的人影。银色的宽袍,胜雪的长发,流畅暗沉的花纹上跳跃着赤红的火焰,随着那闪电的劈落,越发烈烈燃烧,触目惊心。

那女子头顶的云海翻涌,吞吐着骇人的闪电,又一次次被一把长剑劈断。狂风卷起血红的剑穗,每一道闪电被劈落时,银袍上的火焰就会更加肆虐,最终连那把长剑都被烈火吞没,天地间只剩下赤红的火焰和银白的身影。

狂风中飞舞的银发缠绕着的那双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紫色的五芒星渐次明亮,沁着晶莹的泪水,有种别样的妖娆。

待雾气又消散了些,奉剑便看到那女子的怀中安静地躺着一个男人。

一身赤色的铠甲像是被血泼成,火焰色的长发及腰,发梢甫一浸入海水中,便渲染开一片的血红。他的手里还紧握着一串剑穗,崭新的,和女子长剑上悬着的旧剑穗相同的式样。

他似是早没了生机,身体僵硬,奉剑一眼看过去,便知这男子已失却了三魂七魄。可那一手执剑,与天相搏的女子,仍旧揽着他,死死不放。

够了,够了,走吧!

奉剑听到一个嘶哑的男声从岸边传来,那里站着一个满身伤痕的男子,凝望着女子站立的礁石,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声来。

银发的女人没有回头,她的手那样娇嫩,必是不常用剑。可此时她攥紧了剑柄,粗糙的晶石将她的手划出一道道凛冽的血痕。

一时间,奉剑只觉天地俱静,只有那鲜血滴落在海水中的声音响在耳边,震得人心揪紧似的疼痛。

下一瞬,画面转换。那浩瀚的汪洋倾泻一般,将海水倒灌到岸边燃着烈焰的山谷。

待到火焰熄灭之后,奉剑定睛一看,霎时倒吸了口凉气。那扑灭后的火山,分明是现今早已荒芜的炎山赤谷。

汹涌的浪涛中,站着岸上的男子死死攥住女子的手,那银发女子却是连剑都不顾也要抱紧她怀中的人。

相扣的十指,纠缠的发丝,明明都被咸苦的海水淹没了,奉剑却觉得,那个满眼冷冽与疯狂的银发女子,在哭。

奉剑的意识还有些模糊,隐约觉得,那个站在岸边的男子也是一头赤发,好熟悉的面容。

待到奉剑反应过来,认出那正是尚有几分青涩的赤茔时,海面上的雾气重新汇聚,一点一点填满了视野,漫上了那柄燃烧的长剑,直至剑柄处的铭文彻底消失不见。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古字体,奉剑却莫名觉得,那铭文镌刻的是“山海”二字。

心下隐隐觉得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奉剑在虚空中伸出手,妄图拨开那层迷雾,却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你倒是睡得安稳,醒醒,我们到家了。

斯年无奈地轻掐了一把奉剑的脸颊。原还担心她情绪不稳,路没走几步就兀自睡得香甜,亏他还担心不已。心中这样想着,斯年走得却愈发缓慢,步伐愈来愈稳,力求让奉剑睡得安稳。

奉剑睁开眼,斯年的面容与梦境中的女子有一刻重叠。

那样深沉的绝望仿若感同身受,奉剑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见斯年正缩了手,用袖子给她轻轻擦拭,奉剑方才抿起唇笑起来,玩闹似的将头埋进他怀里,用他的衣衫擦了个干净。

斯年也不恼,伸手在她额上轻戳了一下。奉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下一瞬,斯年已抱着她,踏着光明峰上的白雪没了踪影。

远上寒山,天光潋滟。

千机阁高悬在碧波湖上,雕梁画栋,一条黑玉铺成的阶梯绵延至山门。

天门此次宴请镜海派,明眼人皆知浣花仙子乃是主角,此次也正是又她来带队。

赤茔和七位峰主皆端坐在千机阁中未曾远迎,只是阁门大敞,由外门弟子列队迎接。

奉剑觑着无人看她,偷偷睁开一只眼望向拾级而上的浣花仙子。

素色的衣衫,色如春花,发簪玄木,袖若流云。浅淡的妆扮,硬是让她穿出了别样的风华。

奉剑本以为她会知礼地先拜见赤茔,未曾料到她竟直直朝斯年看过来。

斯年依旧闭着双眸,面上一派风轻云淡,仿佛认定了宴请镜海派就是宴请镜海派,与私事毫无相关。

奉剑瞄了一眼,抱着斯年的苍云剑,面上不显,心里已然笑得开怀。

赤茔朝着镜海派众人一拱手。

诸位道友此次前来乃是天门荣幸,请偏殿一晤。

哪想浣花仙子一身素色,却再直接不过。当着天门众人,伸手一指奉剑,绝影峰主不与任何人结为道侣,皆是这丫头之故?

斯年因奉剑拒了多少结姻之帖,人尽皆知,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说道。浣花仙子拜入镜海派前,曾在天门居住数年,自诩与斯年关系不比别人,此时才敢在众人面前指责奉剑。

她心中觉得身为弟子,因一己之私阻师尊的修仙之道乃是大不孝,现在自己摊开了来说道,便是天门中也一定有人支持。

赤茔嘴角一抽,暗道看面容像个聪明的,哪想道愚蠢如斯,有心想要打圆场。

镜海派道友远道而来,先容我们为贵派接风,仙子有甚疑问,宴席后自来问本座。

话里话外,胳膊肘尽往里拐。

几位峰主是看着奉剑长大的,自然知道这姑娘在斯年心中是何等地位,自是没人接浣花仙子的话茬。

就连镜海派来人也觉得,大殿之上质问东道主有失礼仪,有心跟着领路的天门弟子前往偏殿。

浣花仙子心中不忿,一时气急道,那丫头可知,师徒逆伦乃是天理不容!

这话一出口,千机阁内针落可闻。

奉剑双手抱剑,手藏在怀里,修长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痕。

赤茔头疼不已,本就怕带出这句话,这要怎么圆过去!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装聋作哑,赤茔权当没有听到,领着人往偏殿走。

后面,斯年拉过奉剑的手,当着浣花仙子的面将她纤长的手指一个个掰开,看到掌心的血痕后蹙起眉,当场拂袖而去。

站在我身边的人总归不会是你,逆不逆伦与你何干!

浣花仙子一瞬间苍白了脸色。

赤茔一手扶额,他就知道!

有些人注定了是心头宝,拿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千珍万重地藏着心尖上,怎容他人拿刀来挖。

偏殿门前,赤茔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斯年正弯下腰,执起奉剑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吹着,看嘴型,似是在说,莫气了,我们再不见她了好不好?

赤茔觉得温馨,心中却莫名潜藏着悲哀。

一个人将要做一件很残忍的事,心中愧疚所以对未来会受伤的人一味疼宠,宠爱到最后,却不知将来那件残忍的事做完后,究竟是谁伤的更深。

执念已入骨,他人劝不得。

镜海派掌门知晓殿上之事后,特地前来代弟子道歉。与赤茔在千机阁半日闲谈,后来便听说赤茔用一柄宝器白玉折扇换了镜海派晶矿中开采出的一枚火属性的玄晶。

赤茔命人请斯年来千机阁,从奉剑手中要走了苍云剑,说是要重新铸造苍云剑。

这是好事,况且奉剑还记挂着碧波湖带来的那场梦境,当下便拉着斯年要下山。

不曾想,奉剑刚触上斯年,便觉入手一片冰凉。

斯年冰雪样的人,又常穿一身雪蚕丝的长衫,却是修习的炎心诀,一年四季掌心温热。奉剑一惊,抬头看向斯年时就见他表情放空,面上一派恍惚之色。

奉剑忧心不已,刚要开口却被斯年揽入怀中。

她和斯年无数次相拥,只这一次,奉剑再没往日羞怯安心,只觉那熟悉的绝望感如海藻般将两人紧紧缠缚,又似梦中的海水倒灌,一寸寸漫上身子,万象湮灭,只余窒息的痛感。

师尊?斯年?

奉剑攥紧了他的衣襟,想要把他带出这绝望的情绪。斯年仿若未觉,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大海般浩瀚的痛苦仿佛要将她淹没,五芒星也不复以往的黯淡。下一秒,斯年合上了双眼,再睁开时,风流云散,刚才种种失态如过眼云烟。

是错觉吗?

斯年的眼中,仿佛经历了无数的风云变幻,又仿佛从来都是如此的沉静无痕。

是错觉吧。

小时候奉剑老是闲不住,山上岁月静好,对小孩子来说却是过于沉闷。斯年本是寡言少语之人,这些年下来,却也学会了说各种趣事来哄她开心。这是斯年头一次如此沉默地带她下山,任她惶惑不已,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相握的那双手,越攥越紧。

斯年同赤茔进了千机阁的铸剑室,奉剑却摇了摇斯年的手,我想在廊上看看荷花。

奉剑坐在栏杆上,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少女有着昳丽姣好的面容,此时却尽是怔愣的神色。

奉剑喃喃,起雾了。

她凝视望着湖面上缥缈的雾气,不多时,那雾气便散了。

眼前出现的是鳞次栉比的宫殿,檐牙高啄,琼楼玉宇。

奉剑看见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端坐高位之人对他的两个儿子道,天界气运凋零,灵气日渐稀薄,你二人领九天仙人入三千世界寻找灵源。

下一个画面,那名为容翊的长子执着长枪从背后刺向幼弟。弟弟胸前插着半截长枪从云端落下,容翊冷眼看着,道,天界气运凋零,实是天帝大限将至。帝位之上仅能端坐一人,容羽,你且为我让路吧。

容羽无意间跌落炎山赤谷。

炎山赤谷火灵脉处,居住着炎之一族,族人皆身负灵魂之火。火灵脉蕴含着浩瀚灵力,以至于炎山火焰覆盖处,雷劫不度,不为天界所知。

容羽被祭祀玲珑所救,暂留炎族,无心返天,山中岁月长。

炎族人一向高傲,爱挑剔,又不懂体贴人,尤其是那个族长赤焰,容羽想。

可容羽愿意与之相处,只因炎族之人有一个优点,只此便可抵消了一切缺陷:炎族之人用情极专,一族之人,皆是一个一个地生,一对一对地死。

若得一人心,便真可白首不相离。看到玲珑站在竹屋门口,将他这月所需的丹药掷过来时,容羽看着她清冷的面容,这样想到。

见惯了世间黑暗,历经了血亲背叛,自己的生命里终是迎来了一缕明光。

可惜终不是对的那个人。

容羽后来才知道,炎族族长与祭祀世代结合。

炎族祭祀守护炎山圣火,掌管生活中孕育出的绡炎珠和火玲珑。每对夫妇佩戴绡炎珠三十人可得子,互换火玲珑便代表着许下一生之诺。

本还心存一丝希望,想着规矩而已,玲珑或许不愿的。

未曾料到,赤焰炼成本命法剑那天,星海岸边,以漫天星斗、萤火四散为背景,那两人就此互换了在心口坠了多年的火玲珑。

奉剑远远看见,清冷的玲珑笑得温婉,恣肆的赤焰满面温柔,岩石后的容羽,静静垂下了眼帘。

容羽拉上赤茔坐在原野中饮酒,醉了就躺在花海中一场沉眠。

玲珑和赤焰会一起来寻他们,看到花丛中的两个醉鬼抿嘴一笑,像是在看胡闹的幼弟。

容羽睁着眼睛想,他终是得不到玲珑了。

那张冷冷清清的美人面与金雕玉琢的王座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现,容羽醉倒在花海里再不愿起身。

那一天来得毫无征兆。

仿佛上一秒孩子们还在炎山上把玩着火焰,追逐嬉闹,下一秒,云端之上便列满了天界大军。披甲执锐,未曾道开战已尽是杀招。

赤焰第一时间引动灵力,从剑河中取出自己的本命法剑,率军迎战。

这就是那个失了三魂七魄的人,奉剑想,就是因为知道他最后的结局,自己心中才会有这种无法违逆命运的悲哀。

赤焰在战场上斩下一个又一个的头颅,长剑一甩便溅起鲜红的血珠。

玲珑在赤谷中安置着妇女孩童,原想为赤焰绣一条剑穗,不意被针刺伤,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就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战场已转移到星海之上,那敌军为火灵脉而来,自是不会在此处动手。

玲珑无法得知战况,看着手上的鲜血,倏然起身来到剑河。

炎族之人成年之时必得引动灵魂之火铸造本命法剑,法剑本体便留存在剑河中温养。而此刻,火灵脉剑阵中族人的本命法剑几近碎裂。

玲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声脆响,才惊觉赤焰的火玲珑上已有一道蔓延的裂痕。

炎族的族长由灵魂之火最纯净的男人来担当,而祭祀便由灵体最清澈的女人来担任。

她的灵体有多纯净?玲珑想笑一下,不小心却流了泪,她想,她的灵体清澈到能够用来铸剑,用来弥补本命法剑的裂痕。

凡是交换了火玲珑之人必心意相通。玲珑有心跳下铸剑池,赤焰又怎能不知。赤茔执剑为赤焰当下敌人,急道,快走!

与他对战之人竟是容翊,他深深看了赤焰一眼,竟是不曾追击。

他本不欲攻下炎山赤谷,像他这般精明的人物,怎么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后来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不清,奉剑想起第一个梦境,心中突然没有了看下去的欲望。

最后,新帝沿着白玉石阶一步步走向王座,阶下万仙朝拜,他转身来道,平身。

那张属于容羽的面孔上,再不见任何笑意。

梦中的故事太过悲伤,奉剑醒来后久久回不过神来。

下意识地想去斯年身边,奉剑小跑着进了铸剑室,一头扎进斯年的怀里。斯年张开双臂抱住她,似是早有准备。

奉剑抬头便看见他尚未收回的眼神,当下便知他一直看着呆在廊上的自己。

斯年一下一下扶着她的长发,无声地安慰。

铸剑池中,一柄长剑被烈焰包裹。奉剑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捧了多年的苍云剑一点点、一点点变成了梦中山海剑的样子。

奉剑悚然一惊。

待那烈焰散去后,赤茔挥手便把剑握在了手中。奉剑这才看见,这把剑的剑柄处并没有熟悉的铭文。

奉剑心下一松,舒了口气,却不知自己方才为何紧张至此。

回去的路上,奉剑握着斯年的手问道,这碧波湖,真能看尽前世今生?

然也。

斯年清冽的嗓音如碎玉般在奉剑耳边碰撞,奉剑抿了唇,却换了话题,门主为何想起重铸苍云剑?

斯年看着仰起脸询问的女孩,心中一阵阵发堵,苍云剑本就是这般模样,只是多年前我不知爱惜,碎了剑上的玄晶。

奉剑本是虚虚握着斯年的手,此时起了兴致,与他十指相扣,为什么我不知晓?

斯年一顿,因为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久到还没有你出现。

过了一会,斯年又道,如果那时候你出现了,该多好。

声音又轻又淡,一下子便散在了风里。

待到奉剑熏熏欲睡之时,斯年又自觉把她抱在怀里,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将她放在床上,拉好了薄被。

一个问题已在他心头悬了很久,临走时,斯年终是问了出口,若没有了我,你可能过的好?

睡梦中的姑娘听到自己喜欢的声音,微微笑了起来。

斯年伸出手,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他弯下腰与她额头相抵,闭了眼轻声道,如果当时你在,该多好。

睡梦中的奉剑突然有些心慌,醒来后,却再也找不到斯年的踪影。

他几乎时时刻刻和自己在一起,也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就出门的经历。奉剑着了慌,拉着青鸾将绝影峰翻了个遍,才惊觉,就连苍云剑也没了踪迹。

奉剑来到千机阁的时候,眼里几乎含了泪。

赤茔就站在千机阁门口,似乎一直在等着她。

我师尊去哪了?斯年去哪里了?

赤茔静静看着奉剑,他本是懒散的性子,此时却看着哽咽的女孩僵直了身板。

赤茔伸出手,按在奉剑的头顶,丫头,他说,没人能一直一直陪着你。

奉剑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所以呢?斯年去了哪里?

赤茔有些不忍,既然他没有告诉你,便是不想与你告别。他命中注定如此,想必是怕你伤心。

奉剑沉默,直直看向赤茔。

赤茔便拉着她坐在廊上,告诉她,故事总要有个结尾,你想要听吗?

赤茔讲道,上古炎族与天界一战,族长赤焰代祭祀玲珑跃下铸剑池,用三魂七魄重铸了山海剑。

从此火灵脉的大半灵力都涌入山海剑中,玲珑作为山海剑主,只有双重的五芒星封印才能将这浩大的灵力封住。

我当年拼死将玲珑带离战场,她却在那时就存了死志。

可赤焰想要保护玲珑的本能,让他灵魂熔铸成的山海剑将自身灵力灌注到玲珑体内,让她从此不死不灭。

玲珑的愿望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她想陪着赤焰,无论如何都要陪着他。

她将山海剑一半的灵力分散到人间,由那一部分灵力自行寻找可以继承山海剑的人。

待到那孩子剑法大成之时,玲珑便将余下的灵力一并给了他。

奉剑打断了赤茔的话,给了他灵力,给了他长生,给了他永世孤寂,对吗?

赤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猜出来了吧。就像你对斯年一样,那孩子对玲珑也抱有那样执着的情感。玲珑去了之后,他遵师嘱将她葬在了炎山。

我本以为他放下了心中执念,熟料他回来之后就打碎了山海剑的玄晶,也散去一半的灵力,立下天地誓言绝不如玲珑所愿。

奉剑用双臂抱住自己,感觉自己周身发抖,心头一片冰凉。

赤茔倚在墙上,道,我拦不住玲珑,也拦不住斯年。我不止一次地想,哪怕当年我只是打断了他负气立下的誓言,事情就不会到如此地步。

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吧。

赤茔用手遮住了双眼,轻声道,如果那个时候你就出现了,该多好。

山海剑是自己回来的。

再见时,剑柄处已多出了铭文。

握上剑柄的一刹那,奉剑看见镜中的自己青丝成雪,双眸中的五芒星熠熠生辉。

每当她将山海剑厌烦地掷到一边时,那剑便有灵性似的,默默浮起来在她身边打转,周身玄光闪闪烁烁,像是无声的安慰。

绝影峰又一次下雪时,奉剑想起了自己与斯年的初见。

那时候她想啊,他自己一个人,可怎么活。

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但是他希望她可以。

原是意难平,想着不过错过了数十年岁月,便已错过了一生。

后来想想觉得,到底是爱过。

多年前的斯年愿为玲珑死,但后来的斯年却是想要为了奉剑生的。

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活得很好?奉剑有无尽的时光来证明这件事情。

奉剑一个人在绝影峰的积雪上走过,众生仰望,到底没有多年前将积雪扬作飘雪的意趣。

因为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她胡闹的时候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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