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见了。灰暗的瞳孔里倒映灰蓝色的海,就像是海上的灯塔年久失修,挣扎地闪烁几下久久的发不出一丝亮光。
刚开始他拒绝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微微眯开一条小缝,意识到“眼前”灰色的愁云,又扑朔扑朔地阖上双眼。一会迷糊一会清醒的回忆看不见的事实,几滴眼泪顺着漆黑密闭的缝留下来,顺过头皮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在枕头上。他说,“流干泪还觉得眼睛火辣辣地疼,像是有人用生姜往眼里擦。”
从那开始,我把我们的床并在一起了,毕竟是两个大男人,要真的是睡在一起,我再小两个人也挤不下一张单人床。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每天夜里他拼命地往唯一的热源靠近,却又不好意思抓紧我,两只手紧紧的攥着我的衣角。每天我会醒的比他要早大多时候醒来时都发现他面朝着我侧躺着睡,高高大大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连脚趾都紧张地握在一起。醒来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侧躺着面对他睡下,数着他的睫毛,或者平息他因为噩梦而紊乱的呼吸或者跟着他呼吸的拍子哼起小调等待他的苏醒。
“bambam,好吵。”蝴蝶扑朔几下飞上他的眼睑,他睁开眼来,大大温厚的手掌揪着我胸前的衣服委屈。
竟然有种胜利感,每次他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一个聒噪的吵吵闹闹陪他睡去陪他醒来的我而不是漆黑没有声响的孤岛。
不过这个小调的确很难听,看来我该换个曲子了。
“Can you see me?”
金有谦木愣愣的。
Bambam在厨房一遍又遍的叫他的名字。“有谦米,有谦!金有谦....”手里忙乱着锅碗瓢盆,今天是他们合租一年的纪念日,两个大男孩从一个月前就吵吵闹闹的计划着怎么度过。两个人争来争去没有什么结果还是金有谦提议在纸上写好想做的事然后一人抽一个,另一个人要无条件陪他做。两个人花了一个下午打打闹闹写了两大张的计划,最后又仔细的撕开折成小方块然后个自抽了一条。
“啥啊,这是你写的?”金有谦嫌弃的拎着发皱的纸条,明显的嫌弃。
“莫呀!不行哦!”说着摊开自己抽到纸片,“哎,金有谦你好到哪里去啊。”
“什么,你抽到什么,有我这个惨啊?”金有谦说。
Bambam翻翻白眼,“在家看电影。金有谦你的人生有什么有趣的啊?”
“有啊,”金有谦在一堆杂乱的纸片里翻找自己有趣的证据,“你看这个。”
金有谦让bambam把手摊开,自己把纸片小心翼翼的摊开在他的手上,好像那不是纸片而是他刚从树上鸟窝里掏下来的小鸟。Bambam感到好笑,咯咯的直笑金有谦傻。
“Bamam可爱颂...”bambam气的翻白眼,伸手砸去金有谦的肩膀。
金有谦假装吃痛的弯腰,“哎一古,痛死了。你怎么对你的亲故下手都这么这么狠啊。”
遵循bambam的意思,两人在纪念日的前一天去超市采购了一大堆零食。两个人合力推着装满膨化食品的车子时bambam突然灵感闪过建议金有谦买点生肉和蔬菜。金有谦问他想干什么。
“你不会想做菜吧?”他装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好像bambam烧菜是比宇宙毁灭更严肃的事。
“对呀。”bambam不顾对方的百般不愿,“放心吧,没什么难的,照着书上做就好了。我可是模仿方面的天才。”
“不是吧。”金有谦抓狂的想要拉走bambam却发现根本拉不动死死扣住商品架边框的bambam。拗不过索性放弃了,打算一个人推着零食去结账。却发现bambam赶在他结账之前捧着乱七八糟的食材,砸在收银台上,“这些,一起,他结账。”
总之不管情不情愿,金有谦还是付了账。因为bambam从不带钱包出门。
Bambam已经喊了好几遍金有谦的名字了,一边喊觉得炉子里的烟全部灌进自己的喉咙里一边咳嗽。
“哎,有谦啊,快来帮我啊,都糊在一起了,怎么办,黏在锅上了诶!”
余光瞟见金有谦的背影立在餐桌边上,一动不动的。油烟机的声响还没有大到堵住耳朵的程度,可是金有谦就像扎根的大树一样还是依旧没有动静。意识到金有谦不对劲了,bambam决定还是去看看。
他坐在餐桌的角边。上方的吊灯垂在他的头顶,显得地上的影子又短又小。
bambam出了厨房的门看见金有谦垂着头,双手捂着脸,高耸的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动。
“有谦?”bambam试探的喊着,慢慢的靠近他。没等走近,bambam确定金有谦在哭。Bambam走到餐桌,在金有谦的对立面就听到了。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干嘛哭啊,有谦。你是不是太感动了?因为我给你做...”
“我看不见了。”男孩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Bambam甚至不敢确定他听见了什么。
“什么?”
“我看不见了,bambam,我看不见了!”几乎是撕喊出来的,整间小小的合租房里都回荡着金有谦的喊叫,接着是哭泣。
Bambam觉得自己刚刚的烟凝结在喉咙的内部引得他的嗓子生疼。
※“I can see you.”
金有谦瞎的很突然。
我拉着他打的去的医院。刚开始他不愿意,只是坐在椅子上哭。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多像一个孩子。劝了他半天,规劝连带吓唬,还是把他拉上了车。
下了车,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这几天的空气质量不大好,半夜的天空没什么星星,靠着路灯的亮光他变变扭扭的扯着我的衣服,我们两个几乎蹒跚着前进。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拽着我的右手,好像生怕我消失在他可以感应的范围。为了回应他,我每隔五分钟告诉他,“我在这,我不会走的,快到了,听话。”
医院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零星的急诊病人。挂了号,准备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突然他拉着我说,“我不想去了,bambam,我想回家。”
那天晚上我不止一次的觉得他像个孩子,脆弱的像是刚出世无法接受新世界的婴儿。我想安慰他,可是嘴太笨了。伸出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脸颊,我只能笨拙的回应他,“没事的,我们就看看,马上就好了。我们一会就回家。真的,我保证。”
真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当然最后没有回家,在医院等到了天亮。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大概是之前哭的太累了,他整个人松松垮垮没什么力气的靠在我的身上。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像是一拧就会消失的泡沫,被自己吓到我又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冰冷冰冷的。
我还是哭了,我以为金有谦要死了。
医生说还有送来的及时,还有救治的希望。他像是受惊的鹿一样躲在我的身后。
“之前有得过流感吗?”医生问。
得过。
那时候的金有谦也把我吓的不轻。不知道怎么照顾人的我,搬空家里所有的棉被,把他整个包裹在三四床被子里,可他还是一个劲的一下说冷一下说热,一摸还是浑身发烫。
我还以为他已经痊愈了,明明之前还和我一起打游戏,一起逛超市,一起租影碟。
像是灵魂被整个抽离,金有谦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而我觉得我失去了金有谦。
在手术之前他整天整天的发呆。没法去学校,没法看书,没法看电视,他什么都做不了。请了学校的长假,辞了咖啡店的兼职,我花了所有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
“我念书给你听吧。”我提议。其实没什么用,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他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当然包括我。
我给他念《美室》,念《爱情笔记》,念各种各样的书,不厌其烦。
“别念了。”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
我合上书,“怎么了?”
“好吵,”他说,“你听见了吗?外面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楼上拖鞋拖来拖去的声音,隔壁在打游戏,厨房煮着粥煤气灶的声音....到处都在响。每天都在响。我不想听,可是不知道是谁总提着我的耳朵逼着我听。我快受不了了。”他双手扶住额头,掩面低头。弓着背缩成小小的一团,和那天夜里的样子重合了。是小小的颤抖的小鹿的魂灵在我眼前不住抖动,我伸手抓住透明的灵魂。
“那就听啊。”别总让我担心啊。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你见不完的看不见的东西,你现在能听到还不够吗?”别总让我难过。
“有人揪着你的耳朵?那是上帝啊,有谦。他是在提醒你,你的身边还有这么多鲜活的东西。你还没见过瀑布,你还没见过成群的飞鸟,你还没见过森林。但是你听得见啊,你能听见水滴滴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你能听到阳台路过的大雁振翅的声音,你能听到树叶震动的频率。”我大概是疯了,书从我膝盖滑落我选择不理会,双手捧上他的脸,“有谦啊,把这当做一个梦吧,等这个梦醒了,等你看见我了,你就会发现不管你多少不幸不管你的过去将来多么令你难受我依旧会陪着你。”
金有谦不再哭泣了,我猜他大概已经听到了,我心的土壤里爱情萌芽的声音。
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无论怎样,我已无需等待了,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金有谦,请不要停下来。请再让我等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将来的世界布置的更美好。那以后请拉起我的手,然后告诉,“谢谢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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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阳光洒满书桌,bambam在一旁唠叨着。一切来得都正合适。金有谦打开小小的纸片,看见那张纸上写着,“希望金有谦可以陪我去坐摩天轮。”
※“早上好,金有谦。”我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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