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只有他最为独特,独特到令人不安。他的诗歌,几乎全部都可以重新排列为真正的散文,所以,我在读他的诗歌的时候,一直按照散文的韵律来理解,而并非按照诗歌艺术的要求。比如:
在粗糙的石壁上
画上一丛丛火焰
让未来能够想起
曾有那样一个冬天
这样的诗歌,一旦依照散文的韵律来朗读,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和生活所保持的一种奇妙的关系。这种关系涉及到诗歌艺术的本质,涉及到我们如何通过语言来接近永恒。他近乎厚道,甚至说本分,这和他曾经是木匠这样的身份极有关系,所以,他后来专门把自己和安徒生放在一起,这在中国和外国文学家的职业身份里十分罕见,因为,他认同这样的身份,理解为命运善意的安排。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中国文学家都没有这种职业身份的深度认同,这使得我们在讨论他的诗歌艺术的时候遇到了难题,也提供了新的契机。一个木匠,一个匠气十足的人,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会精致巧妙到什么程度?再来看看他的另外一首诗歌:
人的责任
是照顾一切屋顶
在活着的时候
让它有烟,早上有门
一个读者遇见了这样的诗句,就会模糊起自己的内心,他被一种轮廓所打动所吸引,——而这正是这个木匠诗人的意图,他给你一个方向,引领你自己去思考。后来我在这个诗人的童话寓言诗歌里,看见他的素描,一条蜿蜒的小径,两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在云朵飘摇的地方,他机智地镶嵌进去一个甲骨文的“家”字,那么古老,那么形象,那么令人无法排遣。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过他的绘画作品,我总觉得他过于独特,在中国当代诗人里,把童话故事诗歌写得那么出神入化的极少,而他是最有成就的,只是他被世人普遍接受的诗歌淹没了这些童话寓言诗歌的光芒。
他喜欢谈论草,谈论风,谈论海洋,谈论阳光,除开这些,他一生都在谈论黑暗和光明,谈论这种经由对比所产生的生活本身,尤其是在对比中存在的人的生命。我不愿意简单地将这种对比归纳为对于某一个历史时段的挑战,即使有这样重大的意义,也值得进一步延伸,也就是:诗人通过诗歌语言实现了诗人的使命意识,伟大的诗歌都拥有一种力量和勇敢的品质:
我喜欢走在路上
太阳爱我
也爱所有人
追求这种壮阔热烈的爱,造成了诗歌艺术形式的单纯和凌厉。他不需要雕刻什么,他是木匠,他深知一根墨线的意义,深知平衡的价值,深知一根木头和另外一根木头结构出来的新的框架,所以,当你读到他如下文字的时候,就会意识到什么叫做语言的多余,什么叫做思想的深刻和情怀的猛烈:
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
既然你那么耀眼,以至于会灼伤我的双眼,我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试图靠近你,我不怕刺伤。这里你会看见爱的灼热,看见爱之外,一个生命为了另外一个生命焦急于付出的努力、挣扎和理想一样的激动。他差不多在所有的诗歌里都在写这种感觉,因为他坚信一点“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正是在这样的地方,他为后来所有勇于尝试诗歌艺术创作的诗人们提供了艺术创作的基本法则——
第一,你为什么而写?你追求什么?第二,你作为诗人,首先必须明白诗歌在调动一切因素比如语言、空格、上一行和下一行字数的差异、典故或者时代气氛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勇敢品质,这是一种力量,足以保证你和现实抗衡。在所有的艺术形式里,只有诗人是最敢于挑战一切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在挑战自己,而杜绝任何形式上的堕落。第三,你会在所有的作品里都做到始终如一吗?这种和人格检验一致的决心,为诗人的创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不想谈论他的其他人生故事(谈论他的人生故事,和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没有区别),一个诗人,他为他所在的时代以及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所做的最大贡献,就是他如何在诗歌艺术的长河里为自他之后的诗人们提供了新的方向,艺术和思想都需要新的引领的革命性的方向。他谈论最为简单的日常事物,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的黑暗,希望中的明亮,小草在风中的样子,门框边站着的两个人,谈论青草星星谈论果仁梦想,谈论美丽和忧伤以及婴儿般的哭泣,他谈论一切日常事物,那么近,近得听见他的鼻息,他依靠着生命赋予他的话语权,那么亲切自然,有时候温暖得令人迅速掩面而泣,他谈论生活,而每时每刻都在谈论距离生活真切而遥远的事情:
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
于是,他和他的诗歌最终成为了我们今天到处都可以听到的关于生命存在的最佳形态:诗与远方。
(图文原创,坐在山谷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