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纪及希腊罗马世界,人们普遍相信灵魂是一种实体。的确,人类从其最初之始就持有这一信仰,到19世纪的后半叶才出现了 “没有灵魂的心理学”。
在科学唯物主义的影响下,不能被眼睛看见或用手接触的一切都被怀疑;这些东西由于被认 为与形而上学有密切关系而被嘲笑。除非能被感官感知或能追溯到其物理因,否则就不能被认作是“科学的”或被承认为真实的。这个看法的根本改变并不是始于哲学唯物主义,因为其方式很早以前就被孕育了。当宗教改革的精神灾难结束了中世纪,并结束了其对上天的热望,其地理的限制,以及对世界的有限认识,欧洲心灵向上的目光与现代的目光相交了。意识不再往上看,而是在地理上和哲学上向周围看。这是伟大的远航的时代,经验的发现拓宽了人类心灵的视野。认为灵魂具有实体的信仰越来越让位于这样一种强制性信念:只有物质具有实体,直到大约四百年后,主流的欧洲思想家和研究者把心灵完全看作是依赖于物质和物质因果关系的。
我们当然不是说是哲学或自然科学带来了这种彻底的改变。总是存在这样一些富有才智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他们具有的洞察和思想深度足以使他们以抗争的态度接受这种观念的转变,有一些人甚至抵制这种转变,他们没有力量阻止这一非理性的大潮,但他们没有追随这一思潮,更不会兴奋地向物质世界投降。我们说,没有人会认为人们观念如此根本的改变能够由理性的反思带来,因为没有什么论据链能证 明或反驳心灵或物质的存在。就像今天每个理智的人都能断定的那样,这两个概念仅仅是某种东西的符号,这某种东西是未知和未被探究,并且人们会依照自己的性情倾向或依照时代精神而设定它或否认它。没有什么东西阻止思辨的理智将心灵看作一种复杂的生化现象,以及最终只是电子的活动,或者另一个方面将电子不可预测的行为看作是它们之中的精神生命的征兆。
心灵的形而上学在19世纪被物质的形而上学代替了。从理智上来说,这一事实仅仅是一个骗局,但是从心理学观点看,这是人们世界观的一次史无前例的改变,其他世界都转变成了物质事实的存在。经验的界限成为讨论人们动机的界限,成为人的目的和意向的界限,甚至成为 “意义”的界限。整个不可见的内在世界似乎变成了可见的外部世界,价值除非建立在所谓的事实之上,否则就是不存在的。至少,对头脑简单的人来说是这样的。
确实,将这种信念的非理性改变看作哲学问题是没意义的。我们最好不要这样去做,因为如果我们主张精神和心理现象来自于人体的各种腺的活动,肯定会得到我们同代人的尊敬和掌声,而如果我们试图将太阳中原子的分裂解释为创造性的世界精神的散射,我们必定被视为精神有问题。然而,两种观点具有相同的逻辑,并且都是形而上的、任意的和象征的。从认识论的立场看,这就像从动物中推导出人类那样,从人类中推导出动物。但是我们知道,达科的学术生涯是如何的不幸,因为他反对时代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是不允许自己被轻视的。它是一种宗教,或者更恰当地说,是与理性绝对没有任何关联的信条,其意义存在于这样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事实中:它被当作所有真理的绝对标准,并总是被认为拥有常识。
这种时代的精神不可能合于人类理性的范畴。它更多的是偏见,是作用于愚钝心灵的情感倾向;这种倾向通过无意识的途径,以一种势不可挡,并使人产生联想的力量征服了愚钝的心灵。与我们同代人不一样的思考被认为是不合法的和混乱的,甚至是不名誉的、病态的和亵渎的,因而是对社会有害的。持这种想法的人逆社会潮流而动。以前人们认为存在的所有东西是源于精神性存在的上帝的创造意志,19世纪人们则发现了一切东西都来自物质的原因。现在心灵不构建身体,而是相反,物质通过化学作用产生心灵。这种观念的翻转是时代精神的确定事实,否则的话就会是非常滑稽可笑的。这是一种流行的思维方式,因此,它是合宜的、理性的、科学的和正常的。心灵必须被看作物质的副现象。即使我们不说“心灵”,而说 “心理”,不说“物质”,而说“大脑”、“荷尔蒙”、“本能”和“冲动”,结论仍然是一样的。说灵魂或心理具有自己的实在性是与时代精神相冲突的,因为那是异端邪说。
现在我们发现,认为是我们的先祖假设了人具有灵魂的说法没有确实的根据,因为我们发现灵魂具有实在,它是属神的,因为是不朽的,在它之中存在一种内在的力量,这种力量构建身体,维持它的存在,治疗它的疾病,并且使灵魂独立于身体而生存,存在着灵魂与之相关联的非物质的精神;在我们经验存在之外有一个精神的世界,我们的灵魂从之得到关于精神之物的知识,而这种精神知识的来源不能在可见的世界发现。但是,没有超出一般意识水平的人并未发现,下面这种说法是无根据的和虚幻的:物质产生了心灵,猿猴进化成了人,饥饿、爱欲、权力冲动之间和谐的互相作用导致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那么,什么东西或谁才是这个全能的物质?这仍然是原来的创世者上帝,只是在这里,他没有了似人的特点,而采取了普遍观念的形式,而且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能够理解这一观念的意义。今天,意识在宽广程度上有了很大的发展,但遗憾的是,这种发展仅仅是在空间维度方面,而不是在时间维度方面,否则的话,我们应该有更多的历史生存感。如果我们的意识不仅属于今天,而且具有历史的连续性,我们就应该想到希腊哲学中神的观念所经历的相似转变。这也许能使我们对我们现在的哲学前提持更加批判性的态度。然而,时代精神已经有效地阻止我们进行这种反思了。对于我们的时代精神来说,历史只是一个我们方便地从之拿出论据的弹药库,它有时能让我们说:“为什么甚至亚里士多德都知道这些?”事情就是如此,我们必须自问,时代精神怎么获得了这种奇异的力量。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心理现象,是一种如此根深蒂固的偏见,直到我们给予它适当的考虑为止,我们甚至不可能接近灵魂的问题。
就像我所说的那样,将任何解释都置于物质基础之上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倾向,它对应于最近四个世纪意识水平方面的发展,而这种水平的观点是对中世纪的垂直观的一种对立反应。它是一种民族心理学(etbnopsychological)现象,并因而不能用个人意识解释它。就像原始人一样,我们起初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行动,只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才发现为什么我们以特定的方式行动。同时,我们满足于对我们行为的各种理性化解释,但这些解释都是不充分的。
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时代精神,我们就会知道我们为什么如此倾向于将一切解释都置于物质基础之上,我们就会知道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人们过多地用精神来解释了。认识到这一点特使我们立即批判我们的偏见。我们会说:很可能我们用物质进行解释是在犯同样的错误。我们欺骗自己说,我们对物质知道的要比对“形而上学的”的心灵和或精神多,并因此给了物质原因过高的地位,而且相信它独自就能给予我们一个关于生命的真实解释。但是物质和心灵一样难以理解。对于终极之物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并且,只有当我们承认这一点时,我们才回到平和状态。这绝对不否认心理事件与大脑的生理结构、与腺体,以及更普遍地说与身体的密切关系。我们仍然非常相信,我们的意识内容基本上是由我们的感官知觉所决定的。我们一定会认识到,物质和心灵的性质是不可改变的这种观念是由传统无意识地根植于我们之中的,我们会对本能的力量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本能能够阻止、加强,甚至改变最精神性的内容。的确我们必须承认,人类心灵的原因、目的和意义,无论我们在什么地方触及它们,它们都首先是对我们称之为物质的、经验的和世俗的东西的忠实反映。承认了这一点,我们必须自问,心灵最终是否是次级的显现,是一个副现象,而且完全依赖于物质基础。我们的实用理性和世俗思想想让我们对此说是。也许只是我们对物质的万能感到怀疑,才将我们带向以批判的方式来考察科学对人类心灵的这一断定。
人们已经对这个看法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它将心理事件降低为各种腺体的活动,将思想看作是大脑的分泌物,因此我们实现了没有心理的心理学。我们必须承认,从这个立场上来看,心理事件并不是自身存在的,它自身什么都不是,只是物理过程的表达。而这些过程具有意识性质是不可化约的事实,如果不如此,我们就完全不能谈论心理,这样就不存在意识,我们对所有事情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意识被看作心理生活,也就是说,被看作心理自身。因此,现代没有“心理的心理学”是意识的心理学,对它来说,无意识的心理生活完全是不存在的。
现代心理学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多种。这是非常奇怪的,我们知道数学只有一种,地质学、动物学、植物学等也只有一种。但心理学却有多种,以至于美国的大学能出版一本以 《1930年的心理学》 为书名的厚厚的书。我认为心理学与哲学同样的多,因为哲学也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许多种。我之所以提及此,是因为哲学和心理学因其主题的相互关联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心理学的主题是心理,哲学的主题概要地说的话是世界。直到最近心理学仍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但是就像尼采预见到的那样,现在自身存在的心理学出现了,它甚至威胁到了哲学的存在。两者之间的内在相似在于,它们都是系统化地解释那些我们不能完全地经验到,因而不能以纯粹经验的方法充分地理解的对象。因此两者的研究领域都鼓励人们进行沉思,以至出现了如此多样、如此丰富的观点,必须要很厚的书才能把它们都收进去。两者谁都离不开谁,而且一个总要给出另一个未被说出的,并且总的来说是无意识的假设。
就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现代人认为物理解释是在先的,这种观点导致了“没有心理的心理学”,以及认为心理是生物化学过程的产物的观点。现代科学心理学没有从这种精神出发的。今天没有人会冒险将科学心理学建立在心理是独立于身体的假说之上。自主的个体灵魂如果存在,精神必须是自身存在并为自身存在的,而且还必须是自足的,但这种观念至少在我们这里是极不受欢迎的。不过,在这里我必须说,1914年我参加了亚里士多德学会、心灵学会和英国心理学会在伦敦的贝得弗德学院联合举办的一次讨论会,会议的议题是“个人的心灵是否存在于上帝之中?在英国,如果有人对这些学会的科学立场提出质疑,他是不会受到真正的欢迎的,因为学会的成员包括英国知识界的重要人物。也许在这些听众中,我是唯一—个对在此听到在13世纪才有意义的论证而感到惊讶的人。
这一事件也许表明,其存在被认为是不言而喻的自主精神的观念并未在欧洲完全灭绝,也没有变成中世纪的化石。
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我们也许可以有勇气来考虑“具有心理的心理学”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考虑最终建立在自主的、精神的原则假设之上的心理理论。我们不必因这一事业不受欢迎而惊惶,因为设定 “精神” 不比设定“物质”更没根据。由于我们完全不知道心理是怎么来自物质,但又不能否认心理事件的存在,我们形成我们的假定的时候是自由的,我们假定心理来自精神的原则,而这种原则是我们理解物质的理智所不能理解的。这一定不是现代的心理学,因为现代的心理学否认这种可能性。因此,不论好坏,我们必须回到我们先祖的教导去,因为是他们做了这样的假定。
古老的观点认为,灵魂本质上是身体的生命,是生命的呼吸,或者一种生命的力量,它或者在受孕的时刻,或者在怀孕期间,或者出生时,获得空间和肉体的形式,并且在人死后离开死亡的身体。灵魂没有广延,并且由于它在具有肉体形式之前和之后都存在,因此它是永恒的和不朽的。从现代科学的心理学立场来看,这种观念当然纯粹是幻觉。但是,由于我们并不想陷于 “形而上学”之中,即使是现代的形而上学,因此,我们将不带偏见地来检视一下这个历史久远的概念,并且检验其经验的辩护。
人们给予其经验的名字常常是很有启发性的。Seele(灵观)这个词源于何处?它像英语的soul(灵魂)一样来自哥特语的saiwala及古德语的saiwald,这些与希腊语的aiolos(移动快速的、闪烁的、闪光的) 有词源学的关联。希腊语的灵魂还意指 “蝴蝶”。另一方面,Saiwal与古斯拉夫语的sila(力量)相关联。这些关联揭示出灵魂这个词的原初意义:它是运动的力量,即生命力。
拉丁语的animus(精神) 和anima(灵魂) 等同于希腊语的anemos (风) 。风的另一个希腊词paeuma也意指精神。在哥特语中与之对应的是us-anan, 在拉丁语中是anhelare。在古高地德语中,spiritus sanctus由atum (呼吸)表现出来。在阿拉伯语中,风是rib,ruh是灵魂、精神。希腊语的灵魂具有相似的联系,它与psychein(呼吸)、psychos (凉) .psycbros (凉、寒)及pbysa(吹)有关。
这些关联清楚地表明,在拉丁语、希腊语和阿拉伯语中,灵魂的名字与运动的空气概念,与精神的 “冷气息” 相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原始人还赋予灵魂以不可见的有气息的身体的原因。
由于气息是生命的标志,因此它还应该被看作是生命的运动和运动的力量。这是非常可理解的。按照原始人的另一看法,灵魂是火或火焰,因为温暖也是生命的标志。原始人会认为灵魂与其名字是同一个东西。这种观点非常奇怪,但绝不罕见。个人的名字是他的灵魂,因而出现了这样一种风俗:使用祖先的名字以使祖先的灵魂在新生的幼儿中得到重生。这与自我意识被认作是灵魂的表达是一样的。灵魂还经常被认为是与影子同一的,因此踩在人的影子上是极大的侮辱。同样,中午时分被认为是南方鬼魂出没的时刻,也是威胁性的时刻,这时你的影子会变小,因此你的生命有危险了。对于影子的这种看法包含着希腊人的synopados(跟在之后的他)所表达的观念。他们以这种方式表达对不可触知的、生命的存在的感觉- 使得人们相信离去的灵魂是 “影子” 的感觉。
这种意指也许能够表明,原始人是如何经验心灵的。对他来说,心灵显现为生命的源头、原动力,显现为有客观实在的幽灵似的存在。所以原始人会与他的灵魂交谈,灵魂变成了他体内的声音,因为它们仅仅是他自己或他的意识。对我们来说,心灵是那些主观的和受意志支配的东西的缩影,但对原始人来说则不是,相反,对他们來说,心灵是某种客观的、自我存在的东西,它有着自己的生活。
这种看待问题的方式得到了经验的辩护,因为不仅在原始人的层面,而且在文明人的层面,心理事件都有客观的方面。心理事件很大程度 上摆脱了我们意识的控制。比如,我们不能压制我们的许多情感,我们的心情不能从坏变好,我们不能控制我们的梦的来去。最理智的人有时也会被一些念头缠住,即使他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能将这些念头赶走。记忆的恶作剧有时使我们感到无助地诧异,我们没有想到的怪念头有可能随时进人我们的大脑中。我们相信自己是自己房子的主人,但这只是因为我们喜欢恭维自己。实际上,我们非常依赖于无意识心灵特有的功能,这种依赖达至令人吃惊的程度,而且我们必须相信这种功能不会让我们失望。如果我们研究神经症患者的心理过程,我们会清楚地看到,心理学家如果把心理与意识等同起来是非常可笑的。而且众所周知,神经症患者的心理过程与所谓的正常人的心理过程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一现在谁能肯定地说他不是神经症患者?
事情既是如此,我们应该承认,下面这种看法有一定的正当性:灵魂是客观存在的,是独立的东西,因此是变化无常和危险的。从心理的角度看,进一步假定这种神秘和令人恐惧的东西同时也是生命的源泉也是可理解的。经验告诉我们,“我”的意义,即自我意识的意义来自无意识的生活。幼儿没有任何确定的自我意识,但仍然有心理生活,早年几乎没有在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的原因就在于此。我们理智中所有有益的、卓越的东西来自何处?我们的激情、灵感来自何处?我们觉得生命力被提升的感觉又来自何处?原始人在其灵魂的深处感到了生命的涌现,其灵魂给予着生命。他对这种活动印象深刻,因此,相信影响生命的一切——相信所有种类的魔幻话动。所以,对他来说,灵魂就是生命。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引导它,而是觉得自己在各方面都依赖于它。
不论灵魂的不朽的观念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荒谬,但对于原始人来说,它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过,灵魂究竟不是通常的存在。所有存在的东西都占据一定的空间,但灵魂却不能存在于空间之中。我们认为我们的思想当然处在我们的大脑中,但是当涉及我们的情感时,我们开始感到不确定了,它们看起来位于心脏的可能性更大。我们的感觉分散在整个身体。我们的理论认为意识处在大脑之中,但是普布洛(Pueblo)的印第安人告诉了我美国人是疯狂的,因为他们认为思想位于大脑之中,而所有有理智的人都知道他是用心脏在思想的。某些黑人部落既不认为心灵的功能在大脑中,也不认为在心脏中,而认为是在腹部。
除了不能确定心灵功能的位置之外,还存在另一种困难。除了在特定的感觉领域,心灵内容总的来说是非空间性的。我们能认为思想有体积吗?它们是小的、大的、长的、细的、厚的、流动性的、直的、圆的,或者什么别的样子?如果我们想形成非空间的四维存在的活的图像,不可能有比像我们这样看待思想更好的方法了。
如果我们能够否认心灵的存在,事情就非常简单了。但是在这里我们直接经验到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植根于我们可测量的、有重量的、三维的存在中,而且在所有方面和所有部分都神秘地与这种存在不同,却又反映着这种存在。心灵可以被看作是数学的点,同时又可被看作是布满恒星的宇宙。这样,对于头脑简单的人来说,如果这种悖论性的存在似乎是神圣的,就有些奇侄了。如果它不占据空间,它就没有身体。身体一旦死去,不可见的、无形的东西也要消失吗?还有,在我能够说“我”之前,生命和心灵已经为我而存在了,当这个“我” 消失时,此如在睡眠或无意识状态中,生命和心灵仍然存在着。我们对他人的观察及我们自己的梦都告诉了我们这一点。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经验,仍然否认 “心灵〞生活在身体之外的一个领域呢?我必须承认,在这种所谓的迷信中,我几乎看不到荒谬的东西,就像在有关遗传或本能的研究中几乎看不到一样。
如果我们记得,在原初时期的古代文化中,人们总是将梦和幻觉当作其获得信息的一个来源,那么,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为什么更高的甚至是神的知识以前总是归之于灵魂。无意识包含潜意识的知觉是令人吃惊的事实。认识到此,原始社会就将梦和幻觉当作获得信息的重要来源。那些伟大和恒久的文明,如印度和中国,就建立在这种心理基础之上,并且由之发展出了自我知识的原则,而它们在哲学和实践上都将这一原则提升到了极精微的程度。
认为无意识心灵很有可能是知识的来源并不像我们西方理性主义喜欢假定的那样是一种幻觉。我们倾向于认为,所有知识最终都来自外界。然而,我们今天可以肯定,有些无意识内容如果能被意识到,会给知识带来不可估量的增长。
现代对动物本能的研究,比如对昆虫本能的研究,带来了丰富的经验材料,这些材料表明,如果人有时能像某些昆虫那样行为,他就会比现在更智慧。当然,我们不能证明昆虫拥有意识知识,但是常识不可能怀疑它们无意识的行为模式是心理的功能。与此相似,人的无意识也包含着从其先祖继承来的行为和生命模式,因此,每个儿童都拥有现成的心理适应系统,它在所有意识之前起作用。在成人的意识生命中,这种无意识的、本能的系统仍然存在和活动着。意识心灵的所有功能在这种系统之中都有所预示。无意识像意识心灵那样是有目的的,并具有直觉能力,也像意识心灵那样地感觉、知觉和思想。我们在对精神病理学和梦的研究中发现了这一点的充分证据。在心理的意识和无意识功能之间只有一个根本的区别。意识虽然是强烈的和集中的,但它又是容易变化的,它关注的是直接呈现的东西和注意的直接领域,而且,它只能达到表现个人几十年经验的材料。很多“记忆”主要是通过印刷物人为地获得的。无意识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它不是集中的和强烈的,而是微弱的、模糊的,它包括很多东西,极其异质的成分都能以最悻论的方式一起出现在它之中。不仅如此,除了不可确定的无意识知觉,它还包括来自我们先祖的沉淀,而我们祖先的存在为物种的差异做出了贡献。如果能够拟人化无意识,我们也许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集合人,这一集合人包含着两性的特征,超越青年和老年、出生与死亡,并且由于具有一百或两百万年的人类经验,因而实际上是永恒的。如果存在这样的生命,他会是超出了所有暂时变化的存在,对于他来说,现在与基督之前几万年中的任何一年是一样的,他是古老之梦的梦想者,并且,由于其无限的经验,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预言者。他会无限多次地生活在个体、家庭、部落和国家的生命中,并且也有出生、开花和衰败的过程。
不幸的是一或应当说幸运的是一—这是梦。至少在我们看来,集体无意识(它在梦中向我们显现)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容,尽管我们确实不能肯定这一点,就像我们不能肯定昆虫有意识一样。另外,集体无意识似乎不是一个人,而像是永不止息的河流或形象的海洋,它在梦或心灵的反常状态下进人我们的意识中。
将无意识心理中这个巨大经验系统称作幻觉肯定是奇怪的,因为我们可看见和有形的身体本身就是这样的系统。它自身之内仍然还有来自原初时代的进化痕迹,它肯定是作为整体而有目的地行为的,否则的话,我们就不可能生存。任何人都不会将比较解剖学或比较生理学当作胡言乱语,同样,我们也不能将对于集体无意识的研究当作幻觉而予以忽视,或拒绝承认它是知识的一个有价值的源头。
从外面看,心灵本质上似乎是外在事件的反映一—心灵不仅由外在事件引起,而且其根源也在外在事件中。初看起来,无意识似乎也只能从外面,从意识角度进行解释。众所周知弗洛伊德就试图这样做。但这种解释只有在无意识实际上是与个体的存在和意识一起存在的时候才能成功。但事实是,无意识总是作为从原初时期遗传来的心理功能预先存在着。意识是无意识心理的后裔。如果我们试图依据我们先祖的后裔来解释先祖的生活,肯定会出现曲解的情况,而且在我看来,认为无意识来自意识恰恰是错误的。如果我们对之作其他的表述,我们也许更接近真理。
过去时代的立场知道经验的大量宝藏隐藏在变动不居的个体意识之下,因此总是认为个体灵魂依赖于一个精神的世界系统。他们不仅做了这样的假设,而且还肯定地认为这个系统是有意志和意识的存在,甚至是人的存在一他们把这种存在叫做上帝,叫做实在的本质。对他们来说,这一存在是最真实的存在,是第一推动力,灵魂仅仅由它就可得到解释。从心理角度看,这一假设有某种合理性,因为只有当对于一个几乎永恒的存在的经验是几乎永恒的时候,这一存在才能与人相对而被称作是“神圣的”。
在前面我曾经表明,对于心理学来说问题的所在是,它不是将物理世界当作解释的基础,而是将精神系统当作解释的基础,而精神系统的能动原则既不是物质及其性质,也不是能量的状态,而是上帝。在此,我们可能会受现代自然哲学的诱惑,将能量或生命冲动称作上帝,从而将精神与自然融合为一体。只要这种看法限于反思哲学飘渺的迷雾当中,就不会有很大的危害。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一观念应用到实际心理学的较低的领域 (在此只有实际的解释才能有效),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了最无望的困境中。我们并不认为心理学只有学术的抱负,或着它所寻找的解释是与生命无关的。我们想要的是能够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的实用心理学。这种心理学以一种必须能够从患者那里得到证明的方式解释所有事情。在实际的精神治疗中,我们努力让人们适应生活,而不是随意构造一些与我们的患者无关,甚至是伤害他们的理论。在此我们触及了有时是事关生命和死亡的问题:即我们是否将我们的解释建立在“物质”或“精神”上。我们必须不能忘记,从自然主义的立场看,精神的一切都是幻觉,而且不能忘记,精神为了存在常常必须拒绝和克服强制性的物理事实。如果我只承认自然主义的价值,从物理角度解释一切,我就会轻视、阻碍,甚至是摧毁我的患者的精神发展。但是,如果我只以精神角度进行解释,我会误解作为物质存在的自然人,并且会伤害到他作为物质而存在的权利。精神治疗过程中的一些自杀事件就是这种错误所致。能量是否是上帝,或上帝是否是能量不是我所关心的,因为我怎么能知道是不是呢?但是给出合宜的心理解释却是我必须做的。
现代心理学家不赞同这两者的任一观点,而是处于二者之间,并有些危险地认为“这个与那个都是对的”,这很有可能引起肤浅的机会主义。毫无疑问,这是巨大的危险,它认为对立是一致的(coincidentia oppositorum),是想从理智上摆脱对立双方。认为两个相互对立的假设具有同等的价值除了导致无形的、无目的的不确定之外还能有什么?与此相反,我们能很容易地意识到没有歧义的解释原则的优势:它能够是一个评判的标准。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无疑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我们一定能够诉诸一个建立在实在之上的解释原则,然而,对于现代心理学家来说,只要他正确地看到精神的方面,他就不再能将其立场完全建立在实在的物理方面之上。同样,他也不能只关注后者,因为他不能忽视物理方面的相对有效性。那么,他能诉诸什么呢?
以下的思考是我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自然和精神之间的冲突是心理生活矛盾性的反映。这揭示出显现为矛盾的东西的物理方面和心理方面,因为,最终我们并不了解心理生活的性质。每当我们从人类理智来对最终来说我们并没有理解且不能理解的东西进行判断的时候,如果我们是诚实的,就必须将这种东西置于它的对立面,以便理解它。物理方面和精神方面之间的冲突仅仅表明,最终来说心理生活是不可理解的 “某种东西”。毫无疑问,它是我们唯一的直接经验。我所经验的全是心理的,甚至物理痛苦也是以心理意象的形式来经验的,我的感觉印象尽管强加给我了一个占据空间的不可人的物体世界,但仍然是心理意象,而且我的直接经验的构成成分只是心理意象,因为只有它们是我的意识的直接对象。我的心理甚至会改变和歪曲实在。这种改变和歪曲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我们必须求助于人为的方法才能确定事情是什么样的。这样,我发现声音是空气以这样和那样频率进行的振动,颜色是这样和那样波长的光波。实际上,我们如此地被心理意象所包围着,以至于我们完全不能进入外在于我们的事物的本质之中。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是由心理的东西构成的,这种心理的东西由于是意识唯一的直接材料,因而是最真实的。这就是心理学家能够诉诸的实在,即心理实在。
如果我们想更深入地理解这个概念的意义,那么,在我看来,有些心理内容或意象是来自我们身体所属的 “物质”环境,另外一些同样真实的内容则来自“精神”,这种精神显得是与物理环境极其不同的。不论我画一个我想买的汽车,或是试图想象我去世父亲灵魂现在的状态,即不论是外在事实或与我有关的思想,它们都是心理实在。唯一的不同在于,心理事件指向物理世界,其他则指向心理世界。心灵和物质,精神和自然是对立的解释原则。如果我将我的实在概念移置到心理的层面——这是它唯一有效的地方——就会结束心灵和物质、精神和自然之间的冲突。每个都仅仅成了进入我的意识领城的心理内容的特定源泉的标志。如果火烧着我了,我是不会怀疑火是不是实在的,然而,如果我被鬼魂将出现这样的恐惧包围时,我会以这只是一种幻觉的来安慰自己。但是就像火是物理过程(其性质最终是未知的)的心理意象那样,我对鬼魂的恐犋是来自精神的一个心理意象,它与火一样真实,因为我的恐惧与火所造成的痛苦一样的真实。
至于我对鬼魂感到的恐惧之基础的精神过程,它同物质的终极性质一样是未知的。而且正像我从来没有想过解释火的性质,除了以物理学和化学的概念,同样我也永远不会想到解释我对鬼魂的恐犋,除了以精神过程的术语。
所有直接经验都是心理的,而且直接实在只能是心理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原始人认为精神和魔力与物理事件同样重要。然而他并没有将他的原初经验分裂为对立的部分。在他的世界,精神和物质仍然能相互渗透,他的各种神仍然游荡在森林和田野里。他像一个还没有完全出生的孩子那样被其心理所包裹着,就像被梦、被还没有被理智的困难所歪曲的世界所包围着那样,而这种理智的困难不断地缠绕着初始的理智。当这个原初的世界被分成精神和自然,西方只是为自然而救助自然。西方人倾向于相信自然,他们试图将自然变成精神的各种痛苦努力只是让他们更加陷人其中。另一方面,东方人则把精神看作是自身存在的,并且通过把物质解释为仅仅是幻觉—摩耶——而继续在亚洲悲惨和痛苦的状态中做梦。但是,由于只有一个地球和人类,所以,东方和西方不可能将人分成两个不同的部分。心理实在仍然存在于其原初的一之中,并且等待人类的意识进至不再相信一个而否定另一个,而是认识到两者都是单一心灵的构成成分。
如果心理被看作是这样的实在,我们就可以说这种心理实在观念是现代心理学最重要的成就。在我看来,这个观念被普遍地接受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最终它一定会被接受,因为它独自就能理解心理显现出的多样性和独一性。如果没有这个观念,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歪曲地解释我们一半多的心理经验,如果有了这个观念,我们就能够正确地对待以迷信、神话、宗教和哲学形式表达的心理生活。
而且心理的方面不会被低估。诉诸感觉证明的真理也许能满足理性的要求,但它不能提供激发我们情感的东西,并且不能通过赋予人类生活以意义而表达这种情感。然而,决定善恶的常常是情感,如果情感不去帮助理性的话,理性就常常是无力的。理性和善的意愿使我们免于世界大战了吗?或者使我们免于其他灾难性的愚蠢了吗?是否有任何伟大的精神和社会革命是来自理性的?例如,希腊罗马世界向封建时代的转变或者伊斯兰教迅速地传播?
作为一名医师,我当然不会直接涉及这些时代的问题,我的职责在于治疗患者。直到最近,医学一直认为应该让疾病自我治疗与自我痊愈,不过我们现在听到了认为这一观点是错误,并且要求治疗患者,而不是治疗疾病的声音。在对精神疾病的冶疗中也出现了同样的要求。我们越来越将注意力从可见的疾病转向了整体的人。我们理解到精神疾病不是有确定位置、明确界限的现象,而是人格整体之错误态度的症状。因此,我们仅限于疾病自身就永远不能彻底地治愈疾病,而只有将人作为整体来看待才能彻底治愈疾病。
我记得一个在这方面非常有启发意义的病例。这是一个具有很强理解力的年轻人。他对医学文献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之后仔细地分析了自己的神经官能症。
他将他所写的非常准确和漂亮,完全可以发表的文章送给我,并且要我读一读,然后告诉他为什么他仍然没有痊愈,尽管以他的科学判断来看,他应该痊愈的。
在读了他的文章之后,我被迫承认,如果这涉及的只是认识神经官能症的因果结构,他确实应该痊愈的。但他却没有痊愈,所以我觉得这必定是由于他的生活态度有某种根本的错误,虽然他的症状并没有泄露这一点。他在回忆的时候说过他经常在圣莫里兹或尼斯过冬,这让我很吃惊。我就问他谁支付这些日子的费用,结果是一个爱他的穷中学老师节衣缩食,甚至是几乎挨饿来让他去度假的。良心的缺失是其神经官能症的原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科学知识不起作用。他的根本错误在于其道德态度。他觉着我的解释非常不科学,因为道德与科学没有什么关系。他认为他能够科学地不理会道德,在他看来,道德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容忍的,他甚至不承认存在任何冲突,因为他的女友是自愿给他钱的。
我们当然可以科学地思考我们所喜欢的东西,但大多数文明人仍然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如果心理学家不想犯严重的错误,他就必须考虑道德态度。他还必须记住,某些宗教信念并不是建立在理性上的,但对许多人来说却是根本的需要。另外,有一些心理实在能导致或治愈疾病。我经常会听到病人感叹道:“如果我知道我的生活有某种意义和目的,我也不会有神经症的问题了!”患者无论是富有的或贫穷的,是有家庭的还是没有家庭的,是有社会地位的还是没有社会地位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外在的东西远不能给他的生命以意义。这更多的是对精神生活的非理性的需要,并且他不能从大学、图书馆,甚至不能从教会获得这些。他不能按受这些地方给予他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只触及他的大脑,而没有触及他的心灵。在这种情况下,医师认识到精神因素真正是什么是极为重要的,而患者的无意识则会通过产生其内容本质上是宗教的梦来帮助这种根本的需要。
不去认识梦内容的精神源泉就只能进行错误的治疗并导致失败的结果。
一般的精神存在是心理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我们在具有清楚的意识的人那里可以看到它们的。它们在文明人这里是相对缺乏的,并且被文明人所否认。这其实是一种衰退的标志。心理学在其发展过程之中,对心理过程的思考直到今天都主要依据于其物理因果关联,心理学未来的任务将是探究心理过程的精神性決定因素。然而今天心灵的自然史并不比13世纪的自然科学有多少进步。我们仅仅开始科学地注意到我们的精神经验。
如果现代心理学能够声称已经揭开了掩盖心理的面纱,那揭开的也只是掩盖了心理活动的生物方面的面纱。我们也许可以把目前的境况和16世纪的医学状态作个比较。那个时期,人们开始研究解剖了,但完全没有生理学的观念。同样,我们对于心理的精神层面的了解也是残缺不全的。比如,我们知道在心理中存在精神的转换,这些转换是原始人那里著名的神秘仪式,以及瑜伽所导致状态的基础。但我们却没有成功地确定它们的特殊规律。我们只知道许多神经症都来自精神转换的错乱。心理学研究并没有揭开掩盖人类心理的所有面纱。人类的心理仍然像生命的所有深层秘密那样是不可接近的和模糊不清的。我们所能说的只是,就解开这一伟大的谜底来说,我们原先做了什么,以及将来想做什么。
摘自《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作者:卡尔· 荣格